被害人
作者:王阿岁 发布时间:2024-01-08 浏览数:做了七年刑辩,我谈不上经多见广,也算看惯人间百态。
我见过忍受家暴多年的妇女,每天在饭菜里下毒,几年如一日地照顾卧床不起的丈夫,享受着男人幡然悔悟的痛哭。也见过背了一身赌债的青年,假装绑架弟弟向父母要钱,却阴差阳错卷入真绑架案,害死同胞兄弟。
人性的真善美和假恶丑,在刑庭中比比皆是。
其中有个案子,曾一度冲击过我对律师,尤其是刑辩律师这一职业的看法。
在某次会面时,当事人悲愤交加地问我:“我最好的兄弟害死了我老母,我还在提携他、帮补他,是不是以德报怨?他害死我老母的时候,没有付出丁点代价,现在警察说我杀了他,要一命偿一命。那谁来偿我老母的命,和我这些年的付出?”那一刻,我只能想到一个词:造化弄人。
几年前,我刚在刑辩领域打出点名气,经同行介绍接了一个案子。
委托人是被告的太太,容貌姣好,有了五个月的身孕。
“不管花多少钱,”在办公室,委托人绞紧细长的手指,显得有些紧张,“只要能帮我老公,我都可以给。”
我笑了笑,表示既然接受委托,必定全力以赴,还希望委托人先说明一下情况。
案子似乎并不复杂。
委托人的丈夫叫姜大成,开了几家夜总会、酒吧,在江湖上还算小有名气。
两个月前,姜大成夜总会的经理,葛明亮租住的出租屋发生燃气爆炸,波及周边邻居,致一人重伤三人轻伤。重伤者目前仍在医院接受治疗,而葛明亮本人也在爆炸中丧生。
经法医鉴定,葛明亮死于后脑遭受重击,在爆炸前已经死亡。
爆炸发生两天后,姜大成投案自首,声称案发当天曾与葛明亮在出租屋内饮酒,两人因口角发生争执,姜大成用镐棒击打了葛明亮头部,随后逃离现场。据姜大成所言,他并不知道葛明亮当时已经死了,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发生爆炸。
鉴定结果显示,葛明亮后脑仅遭受一次钝器击打。巧合的是,他头部留有旧伤,击打引发了连锁反应,导致颅骨破裂而亡。
听起来是故意伤害致一人死亡,但很奇怪,姜大成的起诉罪名却是故意杀人。
虽然都是行为故意导致被害人死亡,两个罪名的判决却有很大差别。
“怎么会是故意杀人呢?”姜太太眼眶发红,“我想不通,我老公跟小葛关系很好,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只要有机会就让小葛上,不然他还不到三十岁,怎么能坐到经理的位子?就算那天他们吵了几句,我老公打过小葛,也是脾气上来了没控制住,他不可能要杀人啊!”
如果姜太太所言不假,主观上姜大成没有杀死葛明亮的动机,爆炸发生时姜大成也不在现场。如果判死,别说姜家夫妇想不通,我也有点想不通。
但姜太太不是当事人,也不是办案刑警,她只能提供部分信息。
签下委托协议后,我查阅了卷宗。案子大体上和姜太太所说出入不大。为了获取细节信息,我向关押姜大成的北郊看守所提交了会面申请。
第一次会见,姜大成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姜大成年逾四十,方正脸,虽然穿着北看的黄马甲,但人还挺精神。按看守所规定,涉及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都会戴脚镣,别看姜大成走路“叮当”响,步子却迈得稳健。坐下时,他叉开两腿,舒展双肩,习惯性地给人一种“掌控全局”的派头。
要不是知道办的什么案子,我还以为姜大成是双规进来的。
“你就是我老婆新请的那个崔律师吧?”一开口,姜大成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有三十了吗?”
“三十二了。”
姜大成眯起两眼:“该讲的我都跟警察讲过了,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来和我扯谈,是想办法让我出去。”
树立威信、把握主动权这种行为,在自认为老辣的社会人身上很常见。
我点头表示对其意见的接纳,正色道:“姜先生,你现在被指控故意杀人。根据刑法,最高可判处死刑。而你的案子涉及爆炸,基本上不可能获得保释。作为你的辩护律师,我需要了解案发当天的更多细节,才能找到替你辩护的切入点。如果你仍然认为我们的会面没有价值,那我只能理解为你接受起诉罪名。”
“我不接受!”
“死刑”二字突破了姜大成的安全界线,他急切地反驳:“我根本没想过杀小葛,凭什么说我故意杀人?你是我的律师,你不能让他们这么冤枉我!”
姜大成愿意把我和他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我也不再绕法条:“这就是我来的意义,保障你的合法权益。可以告诉我案发当天的情况吗?我们只有信息共享,才能找到突破口。”
盯着我看了一阵,姜大成垂下头:“哎其实事情也就那样。”
案发当天,葛明亮认筹了一套小居室,三年后提房。为了庆祝,他托人从老家捎了二十斤土猪肉,邀请姜大成到家里吃喝,感谢大哥这些年的照顾。
因为是冬天,葛明亮家关门闭户,没有装空调,用了一种叫“小太阳”的电暖炉取暖。两人干了半瓶白酒,都有点上头。葛明亮开口预支薪水,换作以往,姜大成会爽快答应。但最近两个月,葛明亮迷上赌博,钱花得很快,还欠了不少外债。
“都是有钱闹的。”提到这事,姜大成有些恨铁不成钢,“小葛以前办事很靠谱,店里头三教九流的人多,他都吃得开。其实他每个月赚不少了,虽说没大几万吧,但在这三线小城市也够用。口袋里钱一多,也不晓得谁给他领的路,竟然去一些不见光的地方玩牌。你说那玩意儿,都是给人下套等着人钻,谁碰上不被扒层皮?他问我要钱,肯定又是去赌,我怎么可能同意?这就吵起来了。”
两人酒劲上头,姜大成骂葛明亮兜里揣两个钢镚就充大款,要不是自己照顾,他哪有这么多钱赚。葛明亮是个壮后生,让人这么数落,面子上挂不住,嘴里也开始不干不净。
口角升温,难免演变成肢体冲突。
场子里为了避免客人醉酒闹事,给打手备了不少家伙,其中有几根镐棒。或许是为了防身,或许有其他用处,总之葛明亮带了一根回家。两人吵起来后,姜大成摸过墙角的镐棒,顺手抡了葛明亮一下,直接把他打倒在地。
说到这,姜大成用力揉了把脸:“你说就一棒子的事,怎么可能是想杀人?街头小年轻打架都上砍刀了。”
看葛明亮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姜大成的酒也醒了。
人一害怕,第一反应是掩盖自己的罪行。
为了不让人看见葛明亮倒在客厅,姜大成逃离的时候,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但他没想到,葛明亮在厨房炖着猪肉。他离开后,汤汁扑灭明火,导致燃气泄漏,累积到一定量,竟然被小太阳点爆了。
“『砰』的一声巨响,楼上楼下都遭了殃。”想起当时的情况,姜大成心有余悸,“那时候我不晓得小葛死了,跑了以后心想不行啊,万一小葛醒不过来,又没人搭把手送医院,失血过多怎么办?我就回去了,还打了 120,但我没想到会发生爆炸这谁想得到?刑警队那个、那个姓杨还是姓梁的警察,说什么我不仅杀了人,还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危害,犯了大事。这罪名搁你头上,你认吗?”
换位思考,我理解他的想法,但还有几个问题需要确认:“五年前,葛明亮与人斗殴,后脑有旧伤,这点你知道吗?”
“晓得。我和小葛是三年前认识的,那时候他刚蹲完号子,没工作,就在我场子里干点杂活。有次大伙儿坐一块儿喝酒,他说他后脑有个旧伤,是坐牢前和人打架留下的,我没当回事。我后腰上还有两块刀疤呢。干这行,难免有点旧伤。”
“葛明亮是后脑遭受重击致死,也就是说他当时背对你,不像是想跟你动手。”
姜大成“啧”了一声,兴许看我表情严肃,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背搓了搓鼻头:“我喝得上头,本来就情绪失控,随手捡了个东西,随手打了一棍,谁想到就打在他后脑勺上?万一他是刚好转身,也准备抄家伙干我呢?总不能因为我抢先了一步,就说我想杀他吧?”
提到这个问题,姜大成的情绪有些奇怪。
他的不耐烦、抗拒,以及迫切的辩白,呈现出一种过分紧张的状态。但任何人聊到曾经的过错,尤其是影响深远的过错,都有可能表现出攻击性。
我没多想,点点头继续道:“还有一点,经过检验,客厅餐桌上没有猪肉,警方认为这表示你应该知道葛明亮当时在炖肉。”
“就算桌上没肉,我哪能想到他在炖?无非想到他说要请我吃什么老家的土猪肉,但其实根本没有嘛。”
不能否认这个想法的合理性。
整个案子怎么看都谈不上故意杀人,就是巧合凑巧合。而姜大成的行为,仅有过失伤人致死一项成立。
离开北看后,我摸准了辩护方向,又接到姜太太的电话。
她表示,已经凑了五十万,想赔付给葛明亮的家人。
葛明亮出身农村,父亲残疾,母亲有精神病,有个上大学的妹妹,和遗传了精神病在家休养的弟弟。一家老小,就指着葛明亮赚钱养活。葛明亮死后,葛家断了经济来源,二老没有往返城市的路费,和姜太太沟通的重担就落在了还没踏入社会的妹妹葛明丽肩上。
我陪同姜太太找到葛明丽时,她刚刚下课。我们在一家奶茶店的卡座坐了下来。
和其他女大学生比起来,葛明丽更质朴、安静、敏感。她抱着一杯柠檬水,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首先传达了姜太太的歉意,简要说明这次协商的目的,希望能为姜大成争取到葛家人的谅解书。
“谅解?”葛明丽看着我,非常错愕,“他杀了我哥,我为啥子要谅解?”
姜太太抢过话头:“这是意外,谁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们愿意出三十万作为赔偿,你要考虑一下,这对你们家是很大一笔钱。”
“有钱就可以买命吗?”
眼见火药味变重,我忙插入对话:“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哥哥这么努力赚钱,就是希望供你念完大学,让葛家扬眉吐气。这笔赔偿,能够帮助你完成你哥哥的心愿。”
提到哥哥,葛明丽显然有些动摇,但她对姜太太有很深的敌意。聊到最后,存了三十万的银行卡也没给出去。
如果拿到谅解书,对姜大成会是很大的帮助。
不得已,我说服姜太太全权委托我处理,花了一个多星期,才获得这个苦命女孩儿的信任。
葛明丽其实被葛明亮保护得很好,即使家境贫寒如此,她还是未经世事的模样,单纯、率真。只是她过不去兄长死亡这个坎,但也明白,如果家庭的重担完全落在自己肩上,她扛不起来。
逝者已矣,只有真金白银,才能帮助家徒四壁的葛家。
经过沟通,双方以八十万赔偿达成协议。
最后一次会面,葛明丽带了一张和葛明亮的合影。照片里,两人站在大学门口,笑得格外灿烂。
我很难形容看见照片时的心情,一条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凝结成一个单调冰冷的数字。
我告诉葛明丽,没人能用钱买走另一个人的生命,这八十万不是买命钱,是他们应得的补偿。
葛明丽低着头掉眼泪,说她觉得姜太太功利得像个机器,在我没介入前,姜太太已经找过她几次,从三十万加价到五十万,只会说“人死了是意外,给这笔钱是出于人道主义”,全无人情味。
听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却没抓住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和葛明丽分开时,小姑娘拉着我问了一句:“他真的不想杀我哥吗?”
我诧异于葛明丽的执着:“为什么你坚持认为姜大成有杀意?”
葛明丽扭捏一阵,才小声道:“我也不晓得,我哥出事前一天跟我提过,他说『大成哥看来也干过那个活路』,我哥以前干过传销,我也不晓得是不是传销,反正是卖啥子保健品,我觉得他们很早就认识,哎呀!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事你跟警察提过吗?”
葛明丽摇头:“没得,我不敢说,我哥以前做那个活路的时候,闹出了点事。我怕警察追究,喊我们家赔钱。”
说完,葛明丽可能也觉得跟我说这事儿不靠谱,又连连否认。我再追问,她咬死不说了。
突如其来的“保健品”让我有些恍惚,一时吃不准是察觉了问题所在,还是给无效信息带去了弯路。
拿到谅解书时,我已经就辩护思路和姜大成会面多次,自认我们之间建立起了足够牢固的沟通桥梁。如今却突然得到了一个新线索,这个线索背后的东西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姜大成和葛明亮还有其他矛盾,那么他对背对自己的葛明亮动手,就很可能不是一时激愤。
案卷中没有体现“保健品”,一旦这个线索被警方掌握,作为新证据上庭,而我没有任何应对措施,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犹豫再三,我决定和姜大成见一次面。
会面时,我旁敲侧击地问他有没有做过其他买卖。
姜大成感到很奇怪,但还是说了实话:“我以前做过保健品生意。”
“你和葛明亮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吗?”
“不是。”姜大成否定得很快,“我和小葛认识的时候,已经转行了。”
“葛明亮好像知道你们之前是同行。”
姜大成狐疑地看着我:“这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思索片刻,坦诚相待:“姜先生,我坦白说吧,有人怀疑你和葛明亮之间早有嫌隙。我不确定这个线索公诉人有没有掌握,如果确有其事,对你会非常不利。”
出于对我的信任,姜大成迟疑着,讲述了一段让人目瞪口呆的往事。
“那时候我才三十来岁,根本不认识小葛,在外地做保健品生意,做得还算有声有色。应酬多了,人围着生意场转,顾不上家里,没照顾好老母。
本来,我想等生意稳定了,接老母到身边住,我前妻死活不肯。老娘儿们自私,总觉得老母来了我就会亏待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没少做。我拿她没办法,老母也不想给我添麻烦,就一直住在老家。
也是我不好,除了过年,平时抽不出空回去老母一个人对着四面墙,哎、、”
姜大成抹了把脸,一个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男人,提到老母亲时声音都在颤。
“六年前,我还在开讲座,突然接到社区电话,说老母烧炭自杀。
我领着老婆孩子赶回去,有什么用?人已经没了,家里堆着一箱箱保健品,卡里就剩三块二毛钱。
我每个月都给老母打钱,她还领着退休金,平时花销也少,账上存了四五十万,全没了。我想不通啊,怎么突然钱也没了,人也没了?”
悲痛万分的姜大成想弄明白老母亲的死因,街坊邻居告诉他,那两年,一个小伙子频繁出入小院,对姜母特别好,还带她出去旅游。姜母和小伙子走得近,逢人就说认了个干儿子,也算弥补儿子不在身边的念想。
但没想到,小伙子哄姜母高兴,目的却是让她高价买他兜售的保健品。
而那款保健品,是姜大成公司的货。
产品我听说过,当年确实掀起了一阵热潮,虽然没什么神奇疗效,但吃不坏人,也不涉及非法传销。
姜大成生意做得大,下线发展得非常快,管理上的漏洞让小伙子能够擅自进货、抬价出售,最终导致了惨剧的发生。
“那混蛋装孙子哄得老母高兴,把她的养老钱全骗了!老母也是傻,什么都不跟我说,闹到最后,一盆炭把自己送进棺材,那段时间我脾气很差,公司也不管,和前妻闹了离婚,她带着闺女分了一半财产跑了。都说婊子无情,女人,最他妈无情!”
姜大成靠着椅背,两眼上翻,盯着积满虫尸的白炽灯出神,似乎又回到了安葬老母亲的那段日子,不断叩问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
看着那具如同被抽空灵魂的躯体,我发自肺腑道:“世事无常,节哀。”
“都过去了。”姜大成摆摆手,“老母走后,我想尽办法要找出诈骗老母的小子,但他好像知道出了大事,拍拍屁股跑了,再也没出现过。找不到人,我也没办法啊,就不想再做保健品,转行干起了现在的营生。”
造化已经足够弄人,姜大成没想到,他还会和当年害死老母的“凶手”重逢。
三年前,葛明亮机缘巧合来到姜大成的夜总会做事。年轻人嘴甜,“大成哥”叫得一声比一声响,还替姜大成挡过刀子。
英雄惜英雄,姜大成和葛明亮拜了把子,提携他做场子经理。
哥俩在一块,除了生意运作,就是喝酒吃肉。
有一回,葛明亮请姜大成吃饭。两人聊得高兴,葛明亮迭声说佩服大成哥,生意做得这么红火。姜大成随口说了句他也不是一直干这行。
一听这话,葛明亮眼睛就亮了,忙问姜大成是不是做过保健品生意,说他在仓库找到一些过期产品。
老母死后,姜大成留下了那批保健品。起初是为了追凶,后来成为一点扭曲的念想,再后来忙起来,家里不好摆放,就放进了仓库。
等姜大成点头认下,葛明亮竟然哈哈大笑,拍着大腿直嚷“不愧是兄弟,活路都一样”,又说他以前也卖过,还从一个老太手里赚了四十来万。
两人一对口风,姜大成顿时意识到,葛明亮说的老太太,就是他烧炭自杀的老母亲!
似乎觉得有些可笑,姜大成摇了摇头:“我是真把他当兄弟,最好的兄弟,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可谁他妈想得到,就是这个兄弟,害死了我老母,害得我妻离子散?他没有为此付出过丁点代价,现在警察说我故意要杀他,要我一命偿一命。那谁来偿我老母的命,和我这些年的付出?”
姜大成红着一对眼盯着我,拳头攥出脆响。
造化弄人,我脑子里只剩这四个字。
我很难体会姜大成的痛苦,只觉得嗓子发紧,咳嗽了两声才问出最重要的问题:“这件事,改变了你对葛明亮的看法?”
“不。”意外的,姜大成叹气道,“我还是把他当兄弟。
老母死了六年,活不回来了,但这个兄弟是活生生的。他替我挨过刀子,愿意把命卖给我跟我干,我得认他。
我现在有了新家庭,有了漂亮老婆,就快有个大胖小子。日子得继续过,不是吗?”
姜大成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放空,越过我看向青灰的墙壁。
两个月后,姜大成因故意伤人致人死亡被判刑,刑期并不长。
庭审结束时,姜大成握着我的手连连道谢,表示会让姜太太多付一笔钱当辛苦费,被我拒绝了。我预祝姜大成好好改造,早日重回家庭,让日子继续过下去。
姜太太大着肚子,行动不方便,她家里人来接她离开。
当看见从奔驰车里出来的男人时,我登时愣住了。那是一位在刑辩领域颇有声望的大律师,是我的前辈,而牵线让我接这个案子的同行,正是他律所的合伙人!
一阵恶寒涌上脊背,我突然想通了之前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姜家的一系列行为,太过完美。
首先,姜大成及时拨打 120,证明其主观并非想要葛明亮死;
其二,姜大成及时投案自首,这是减刑的一大利器;
第三,姜太太积极赔偿,并以此拿到了谅解书;
加上我的助攻,结果必然十分光明。
整件事的推进,就像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我想摆脱这个念头,不断告诉自己即使有高人操纵,也不过是给姜大成争取减刑罢了。
但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不舒坦。
不知道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潜意识想验证什么,我赶回律所,重新翻阅了一遍卷宗,瞬间脊背发凉。
案卷里有葛明亮出租屋的照片,可以看出房间不大,没有玄关,进门就是客厅,右手边连着厨房。而厨房门的开口处,正对客厅餐桌!
不祥感越来越强烈,我想起阅卷时忽略过的一个细节:
在客厅废墟里,残留着不少可燃物。
第一眼看到这段报告时,我以为葛明亮习惯在客厅堆放杂物,现在却觉得很不对劲。
葛明亮后脑遭受重击,如果两人发生争执,他想要伤害姜大成,也应该第一时间去取放在家里的镐棒,怎么会背对对方?
“大成哥看来也干过那个活路。”
没来由的,葛明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看来也干过”,和“原来也干过”,一字之差,表达的意思却截然相反。葛明亮在死亡前一天,似乎还不确定姜大成卖过保健品!
我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都蹿起了鸡皮疙瘩。
姜大成在讲述两次饮酒场景时,非常自然,细节描述得很真实,我从没想过他会撒谎。
但如果,如果他玩了个花招呢?
假设,葛明亮的确宴请过姜大成两次,但第一次两人就因为预支工资吵了一架。
而第二次,也就是案发当天,葛明亮才暴露了自己做过保健品的过往,勾起了姜大成最痛苦的回忆。
两次争执,姜大成都处于愤怒状态,但第二次,葛明亮没有和姜大成起冲突的理由。
那天晚上,葛明亮转身向厨房走去,想去端卤肉来招待客人,却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姜大成一棍打中后脑旧伤。
姜大成或许一直知道葛明亮在炖肉,后者倒地后,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将可燃物堆积在小太阳旁,等着可燃物被引燃;
第二件,刻意没关炉火,等着燃气泄漏;
第三件,关上葛明亮家门,等待一切发生。
调查显示,姜大成拨打 120 的时间,是爆炸发生后两分钟。
如果真相如此,姜大成不仅故意杀人,还放任燃气泄漏导致爆炸,主观恶意明显,即使有自首情节和谅解书,至少也该判处死缓。
我坐在电脑前,显示屏的蓝光扑在脸上,烧得脸皮发烫。
几天后,我通过朋友联系到了当时办案的杨姓警察,想问清楚警方当时认定姜大成故意杀人的理由是什么,或者说,真相是什么。
杨警官沉默了一会儿,只答复了一句:“法院已经判了,那就是真相。”
我为姜大成案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和即将休学的葛明丽见了一面。
家里有两个精神病人,八十万赔偿款一半用来偿还之前的债务,另一半花在了治病上。
葛明亮的弟弟住进精神病院,情况略有好转,等病情稳定后,他想去技校学一门手艺。
而葛明丽即使再不愿意,也需要担起全家的重担。
当初我们设想的她念完大学、光耀门楣的未来,还是被家庭拖垮了。
葛明亮死了,葛家一如既往的贫困。姜大成表现良好,经过姜太太家里人的运作,有望减刑。
作为辩护律师,我跟进了整个案件,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似乎一直处于案件最边缘。
怀着对整件事的困惑,我向当时很关照我的前辈讨教:“律师应当维护当事人的利益,还是案件真相?”
前辈没有明确回答,只是笑了笑:“你认为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吗?”
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确定这个案子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无法验证我的任何一个猜测。
但我越来越习惯于做案卷摘抄,将所有细节誊录在笔记本上,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委托人都称赞我敬业,只有我知道,我不过是害怕再一次视假象为真、真相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