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
作者:郭乐鸣 发布时间:2021-08-18 浏览数:八
爸爸坚持把妈妈的骨灰带回宾馆。
我们都严肃地警告他,不能把妈妈的骨灰撒在大海里。
我们怕他偷偷溜回家,按自己的意思办,然后,我们连个祭奠妈妈的地方都没有。
墓地是一定要买的。
他点头了。
可下车时,他指着我,让我跟他上去。
“干嘛?”我问。
“陪我喝酒。”他说。
我们几个相互看看。
“要不,我们去找个饭店吧,我们都陪爸爸喝一杯。”大姐夫提议。
父亲摇头。
他指着我。
“就他。”老爸说。
我不想上楼。
我宁愿躺到床上,静静地待一会儿。
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妈妈了,我得适应一下。
可爸爸坚持。
而且,非得我一个人,二姐想陪,也不行。
只能在宾馆,不去饭店,酒菜让外卖送。
也只好依他了,这个倔老头儿。
进了房间的门,他就让我点外卖。
菜么,倒无所谓,酒多来几瓶。
多来几瓶呢?
一件吧。
老爸说。
“怎么,你今晚想喝一件酒?”我问。
老爸眨眨眼。
“想喝也能喝完。”他说。
我提高了声调。
“你要喝这么多,我就不陪你了,我眼不见心不烦。”我说。
老爸妥协了。
我只让送了两瓶酒。
一瓶肯定是不够他喝的。
然后,我们父子俩就沉默了。
他坐在椅子上发着呆,不跟我说一句话。
我倒很适应。
因为,平时爸爸就不愿多说一句话。
外卖送到时,他才开始活跃。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他自己一仰脖子,一下子整了一大杯。
他开始吃菜。
我也象征性地泯了一口酒。
“你猜我能喝多少酒?”他突然问我。
一瓶?两瓶?
还是不猜了,让他自己说。
“我不知道。你能喝多少酒?”我说。
他似乎在苦笑。
“我也不知道我能喝多少酒,好像是,我想喝多少酒,就能喝多少酒。”他说。
又在吹牛。
“这不可能。”我明确地说。
“怎么不可能?”他问。
“因为,这不符合科学,你不可能想喝多少酒,就能喝多少酒。”我说。
老爸又在苦笑。
“科学?我们现在的人类,对科学又知道多少呢。”他说。
“知道的是不多,但是,在人类目前有限的知识里,你也不可能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我说。
他笑。但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妈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吗?”他问我。
“不知道。”我说。
“因为,我想让你妈能了解我。”他说。
“了解你?了解你什么?”
“了解一些我不能告诉她的事。”他说。
又故弄玄虚。
他一个海碰子有什么不能告诉别人的事。
“把骨灰撒在大海里,怎么就能了解你了?”我问。
“在海上,她应该能看得到。”老爸说。
“能看得什么?”
“能看到我不能告诉她的事。”他说。
“到底是什么事?”我问他。
他不言语了。
他又端起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我都懒得劝他了。
越劝,他会越来劲儿。干脆,只当他在喝水。
“但我现在不坚持我的想法了。买个墓地也可以。”老爸说。
我瞧着老爸。
“你为什么不坚持了?”我问他。
他表情复杂。
“因为,没必要了。”他说。
“怎么没必要了?”我警觉地问他。
他没回答我。
他又喝酒。
还是老一套。
怪不得他敢要一件酒呢。
“你没发现,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吗?”老爸问我。
我点头。
“看出来了,你是不一样。”我说。
“哪儿不一样呢?”
“我从来没见过谁,像你喝酒这么不要命。”我说。
老爸笑。
“你俩姐都劝我,劝我别下海了,就算下海也要穿潜水服,更不能喝了酒下海,嗨,她们不知道,我根本淹不死。”老爸说。
我哼了一声。
“这是你跟一般人不一样的另一件事。”我说。
“哦?什么事呢?”
“盲目自信,已经到了狂妄自大的境界。”我说。
“狂妄自大?没有啊。”
“怎么没有,竟然说自己不会淹死,竟然说喝多少酒都不会醉,这不是狂妄自大么?”
“可我真不会淹死。我也真喝不醉。从来没有喝醉过。”老爸说。
我都不愿意抨击他了。
我也喝了一大口酒。
“你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老爸说。
我明确回答他了。
“是的,一点也不相信。”我说。
老爸笑。
“也许,我该证明给你看。”老爸说。
“怎么证明?靠喝酒证明么?要是你准备用喝酒来证明,那就算了,反正,今晚只有这两瓶酒。”我说。
老爸摇头。
“不。”老爸说。
“那你准备用什么来证明?”我问。
老爸没有马上回答,他吃了两口菜。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当着你一个人的面,我应该能做一些事情。”他说。
当着我一个人的面,就能做得出来?别人在场,就做不出来?
“是的。”他说,“有些事有些话,也许只能在你一个人面前做,跟你一个人说。”
我嘿嘿冷笑。
“为什么呢?”我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一些事,你二姐在场,我都没法说,说不出来。”老爸说。
“是说不出来呢,还是不愿意说?”我问。
老爸苦笑。
“有时候,我觉得,我要是能跟你妈妈说一两句话,你妈妈恐怕就对我意见不那么大,但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说不出来。”老爸说。
“嘴长在你身上,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你想说,就可以说。还是你不想说罢了。”我说。
老爸摇头。
“不。”老爸说。
“是心理原因吗?”我问。
“嘿嘿,应该不是吧,我心里清清楚楚,亮亮堂堂,但我就是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老爸说。
“古怪。”我说。
“是古怪。”老爸说。
可我意兴阑珊,不想再追问,又开始慢慢地喝酒。
“你带小刀了么?”他突然问我。
干嘛要小刀啊,又没有什么水果需要削。
他坚持问我。
“我倒是带了一个。”我说。
我拿出来我的钥匙,其中一个大钥匙是个伪装,里面拨出来,是个小刀。
频繁的安检太麻烦了,商家就设计出来这样一种小刀,既实用,又能过安检。
我递给了老爸。
老爸拿着小刀,看了看脚下的地毯,他站了起来。
他去了卫生间。
他叫我过去。
我答应着,但我站起身时,感觉到了酒精的力量。
有点摇晃,跟平时不太一样。
我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时,看见老爸撸起了袖子。
他拿着那把小刀,对着自己的左小臂。
我的酒一下子醒了。
“你要干嘛?”我问他。
他扭头对我笑笑。
然后,他用小刀对着自己的小臂切了下去。
是切的动作。
的的确确切进到肉里。
顿时,血流如注。
我要冲进去给他包扎,但他举手阻止了我。
他让我注意他的左手臂。
血渐渐地少了。
奇怪的是,最后完全不流了。
我能眼睁睁地看见,伤口在慢慢愈合,逐渐愈合,快速愈合,直至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