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
作者:妖刀 发布时间:2023-07-11 浏览数:下部
秋天快要来的时候,我上大二了。
我不喜欢秋天,我喜欢春天。父亲曾经告诉我,我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出生的,而我从来没有在春天庆祝过生日。父亲说,在我满周岁的前一天,外婆曾去郊外的一个小庙里上香,有个和尚对她一一说中我出生的事,告诫她,我一生都不可以在出生的那天庆贺,那天不能受到侵扰惊吓,连喜庆的炮竹也不能听,我不可以随意外出,与陌生男子交往。尤其不可以到郊外去。
外婆回来说,为保我周全,对和尚的话宁可信其有,不仅从此只在我满月那天当生日小小地庆祝一下,更去户藉所变更了我的出生日期。
就这样,我的生日由晚春变成了初夏。
外婆年纪大,性格乖舛,大家都随了她。只是在我16岁时,父亲私下悄悄地告诉给我知道。为此,莫名地,我对春天有了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
那是什么?
仅仅是一个出家人故作神秘的话?还是藏着什么我们不能得知的秘密?
上学后,每一次学校组织春天郊游,外婆把我留在家中。
“外婆,我想去郊外玩。”我求她,扯着她长年穿在身上晦暗的衣襟。
“听话,不要去郊外,你乖乖地守在这里,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她总是不许我到郊外去,用一条我听不懂的理由。
“郊外有什么?”小时候的乖顺,到渐渐长大的困惑,我对外婆的教诲一直耿耿于怀。但,她的威严还在,那布满皱褶的脸上写着我读不懂的沧桑。每当她仔细地看着我时,那里没有温暖的亲情,而是极为严厉的震慑之意。
我知道,不论问多少次,她都不会给我一个完整的答案。
城外的一切是个谜,因为远离,所以更加渴望。
这一年的暖秋,阳光失去了夏日的热烈,慢慢地变得温和一点,成熟一些。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坐在校园外靠近后门的那个小湖边,闻着风里那些被阳光晒过的青草香味,看鲜花在拼尽最后一点余力娇艳地怒放。
夕阳将天空中大片的云染上霞光,它们微红着脸儿在天上飘来荡去,我的目光追逐着它们,仔细打量。
我的脸也不禁微微红起来,一点一点漫过腮边,不是为了天空中的云彩,而是有一双目光紧紧地追随着我。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神情热切的眸子里有种让我欲罢不能的东西左右着我。他是谁,从哪里来,我不知道,没有问过。只知道每当他出现在身边时,心里悄悄泛起的快乐。
他将我唤做芊芊。
我十六岁时父亲之所以敢将这一切告诉我知道,是因为那年外婆去世了。
她渐渐地病重,整日地咳,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她叮嘱着让我单独去见她。
病中,她看上去越发地老,那双枯手轻轻地伸过来把我的手包裹进去,干老的皮肤在我的手背上磨擦着,像被一团揉皱的纸划过。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一直在怨我。”她知道?应该知道的吧。只因她一句话,夺去了我多少快乐。这些年来,我只能旁观着同伴们的欢声笑语,却无从体会。
“现在我就要回去了,不能再看顾你。你……好自为之吧。”她说得好像我有着甚为不堪的人生,要谨小慎微地度日。
“外婆,我希望能自由地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要让她知道,否则,再没有机会。
她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冷不丁的,那么疼!
“你记着!记着我的话,要好好地守住自己,不可以放任胡为!”她急切地喘着,好象在把生命残余的力量向外吐露。“原本再过得三五年,就要来了。我知道,就要来了!那和尚说得没错,那是你前世留下的缘。以你现在的心性,那是万万躲不过的!”那昏花的眼中急出血丝来,她在和时间争夺。
“外婆,究竟是什么?你好不好干脆告诉我?”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分明是迷信,是毫无根据的诳语,何以她深信不疑,要以此决定我一生?
“天机不可泄露!”
他很沉默,话不多。但我知道他喜欢坐在我身边,听我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心事。外婆的禁忌,童年的约束,十几年来无趣无味的生活。他面带淡淡微笑,倾听着。
偶尔,他自湖边采来小束野花递到我手中,手和手悄悄地一碰,他很在意地注意到,试探地用一根手指在我的手指上轻轻划过,躲开了。
我知道他是喜欢的,因为我心里也有着一份欢喜。
于是捉狭地伸过手去,捏住他修长的手指,他看着我,我脸上定然是一副顽皮欢快的神色,他便展颜一笑,展开那只手,把我的手握住。
只有他,只有他这一个人,对我如此地纵容娇惯。
外婆去世后,家人对我约束得更加要紧,好像随着外婆的离去,他们承担起她留下的责任。
我是谁?我是什么?
我悄悄地问过母亲,悄悄地问过父亲,他们都缄默不语。
我对他们冷冷地笑,难道他们不知现今为二十一世纪?
人人争先恐后地追逐着时代的脚步,我忙不迭地跟从。唯有这个家,好似倒退几百上千年,在酝酿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手机响时,他们四目投来。那是谁?这问话分明写在他们的眼里。
假期结束返校,他们千叮万嘱,一切禁忌交待再三,那些我从幼年起便能背出的条约,已然如烙印一般刻在心里,即使他们不说,也在我的生活中划出了一个圈,将我轻易地包围其中,不得挣脱。好像孙悟空去化斋时给唐僧留下的安全界限。
“芊芊,你喜欢看星星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湖面有凉风吹过,我常在此时与他告别,赶回宿舍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坐在湖边,他的视线一直关注着我离开,每一次走,都好似脚下被拴了一条线,牵牵绊绊地不舍。
有一回跑远了,又偷偷转回去,见他靠在岸边石上,看着天空中越渐亮起来的星星。
“芊芊……”
他轻轻地这样唤,我心中暗自地有了些针刺般的疼痛,那是谁?拥有这般柔美的名字令他念念不忘地记挂,令他这样心疼地唤着。
“芊芊是谁?”
我忍不住去问他。
“就是你。”他温柔地看着我,带着我无从体会的爱怜。
“可是我不叫芊芊。”芊芊,这名字娇柔得拿不起,它不是我的。
“你是芊芊,至少,我这样叫你。”他疑问地攒起了眉,“你……不喜欢?”
怎么会?我忙不迭地摇头,喜欢!我真的好喜欢!
“为什么你总留在这里?”每次看到他独自坐在石畔的身影,他不孤单么?
“芊芊,你喜欢看星星吗?”他仰望着天空,转而问我。
“喜欢,可是城里的天空总不够透亮。”我听同学们说过,他们去效外野营,跋山涉水,采野花、搭帐篷。到了晚间在溪边架了篝火,置办野餐,烤着味美的山兔野鸡,各类能捕到的鸟兽鱼虾一一成了他们的食物,多美好。而比这更美的,便是夜晚的星空。
他沉默了良久,心事重重,好象有什么重大的事,在心里辗转。
半晌才开口:“芊芊,我带你去看星星。”
我低下头,心跳一下一下地撞上来,心里抑制不住地快乐。他这般地郑重思考,原来是为了约我。只觉得一切都伴着我笑开了花,他约我呢!酸酸甜甜的幸福。
“芊芊?”他见我不答,惶惑了,忙又唤我。
我暗自地咬咬唇角,真没出息,第一次听到有人请求约会,且这男人又是那样令我心动。
“嗯。”我垂着脸轻轻地点头,忽而又怕他悔了,追着问:“哪天?”
外婆去世周年的时候母亲在书房一角为她摆了个小桌,摆放起铜制小香炉,供着外婆一张稍显年轻的照片。母亲叮嘱我独自一人去给外婆上香。
临进门,母亲又莫名地说道:“她说她看得到。”
不知道外婆年轻的时候竟是那么容貌姣好的人,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冷漠威严一直纠缠在左右。
我点上一柱香,轻轻扇灭明火,看它袅袅升腾的烟雾漫在眼前,一时情不自禁只觉泪眼朦胧。
“外婆,我就要上大学了,成年时我要做个自由的人,你放过我吧。”我深深地弯下腰,向她鞠个躬。她看得到?若果能看到,那便应我一回可好?
拉开门,母亲站在门外,我从她身边侧身而过。忽地,只听到身后一声轻叹:“唉!该来的躲不掉!”
我惊回头,只见母亲正把我插在香炉里的那支香取下,我叫她:“妈!你说什么?”
她责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正要说你,怎么给外婆上香时不把香点燃就插上了?”
是的,它灭了,无声无息,连同刚才袅袅烟雾都不见。
外婆,她真的看得到,因我那句挣扎连我一柱香也不受。而且,那句突然飘来耳边的话,该来的躲不掉!出自谁的口中?
“妈,外婆说的那些话你相信吗?”从我的记忆之初起,她没有与我一起开怀笑过,没有认真地凝望过我。她总是静静地行走于我的身后,为我打点起居饮食。我感受到她身上那淡淡的哀愁,有某种东西被压制住,使她白皙的面颊上早早地划出一道苍老的弧线。
“我给你炖了汤,”她伸过手来在我脸上轻抚了一下,嘴角翘起一丝微笑,她眼中带着犹豫的疼爱。“快去喝吧。”
她是爱我的,我知道。
远远地,看到他在等。
“我来迟了?”为着将要前往的约会,我兴奋得快天亮时才睡着,沉沉入梦,连闹钟响也听不到。
“什么时候来都不迟。”他对我淡淡地笑。
“为什么?”我们坐在开往郊区的车上,单独的双人座,小小的方寸间与他紧紧贴住。
窗外吹来的风拂起他的发丝,他有一头比其他男子稍长些的头发,自由地散着,带着甜甜的青草味。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散乱地,找不到他的视线。“因为你一定会来的。”
我细细地打量着他的侧面,发丝掠过,他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沧桑。那微攒起的眉尖,饱满的前额,挺直如刀锋的鼻梁,还有那张弧线优美的嘴……哦,他下巴上有淡淡的胡髭呢。新奇地,我盯着他细看。
“怎么?”他回转过头,询问地看我。
突然间与他近在咫尺,这么地近,这么近!
立刻慌乱地笑起来:“呵,你已有淡淡胡髭了。”
突兀地,手被他紧紧地握住,只听他低低的声音:“芊芊,我等了你一千三百年!这胡髭便是为此而生。”
顾不得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急切迫来的热情。他的手指紧紧地与我的手指纠缠,我轻轻地躲闪,他毫不放松。一时间,在他人不得见的座位下,两只手焦灼暧昧地辗转。
“芊芊,”他低下头,一字一字地说与我听。“我这心里也是爱着你的,你不要疑心。这一世别再躲开我。”
我停了手,由他认真地握住,听不懂他说的话。但他说心里是爱着我的,这便足够了。
出城近二十公里,有一座山,山周少有人烟,山脚下一座破败的小庙,年久失修,连围墙都倒塌。
“这是哪里?”荒芜的景置中我跟着他磕磕绊绊地走,而他轻车熟路地,好象在这里走了不知多少年。
“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很久以前。”他拉我走进庙门。院子里倒着门板、石像,四处蛛网连连,只有几株参天大树挺立在院子角落,显出勃勃生机。
“以前你住在这里?”断然没有想到他会住在这破地方,换我绝不肯。“那你是和尚咯!”
我只是取笑他。
谁知他却道:“是。第一次遇见你时,我是这里的一个小和尚。”
我再也笑不出。
再向深处进,后面的大殿已被人收拾出来,干净的石阶,如洗的殿堂。只是殿堂上没有佛像,问他,他淡淡地说早就倒了。
傍晚,我们吃过带来的食物,坐在石阶上。
“芊芊,如果你信我,我便讲给你听。”其实,他该知道我是信他的,为何还要这样来问?细细地琢磨着他先前在路上的话,疑惑了。
“我信,你告诉我。”我想知道。
一直以来,所有莫名的事都没人对我说个究竟,我需要有人坦诚地告诉我些什么,不论那是什么。
他又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像怕我听了会逃开。我不禁靠过去,贴着他温暖的身体,吞了口口水,我也怕。
“我出生在一千多年前唐朝的天宝年间……”
他的声音轻柔缓慢,象春天的下午做的一个梦,那么舒适而不真实。
“……那脏和尚说我是上天降下的妖孽……”
我握紧他的手。那和尚,什么来头,到处说人闲话。左右了他,也左右了我。
“……她说她叫芊芊……”
又听到这个美妙的名字,他这样称呼着回忆中的女子。
“……我喜欢她……”
心里怪怪地失落了,想缩回手,他停住语声,将我的手紧紧捉住。
“……她说‘小和尚,我喜欢你。’……”
夜空的星星一闪一闪地亮起来,我抬起头看着它们,睁大了双眼。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冲出我的眼眶,不断地滑落。
“……她说如果我也有喜爱她的心,便去找她……”
我抬起他的手臂,用它环抱住自己,只见自己的泪水颗颗不断地落在他的衣襟上,转瞬化开,像一朵朵深色的小花。
“……青丝变成白发,转而又变成青丝……
一年又一年……"
“芊芊……”
他端起我的脸,热切地望着我,这一声“芊芊”是唤我的。
我的泪滚滚而落,聚在下巴上,一滴滴地打在他的膝头,他将我轻轻揽入怀中。
寒假。
我悄悄溜进书房,自从给外婆办周年祭开始,那个小桌日复一日地摆着。我趁家人外出,溜进去看她。
“外婆,你们一直叮咛着让我远离的是他吗?”我看着外婆的照片,她在镜框里瞪视着我。
“我很快乐。”是的,我的生活因为与他相遇而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我快乐了。
“他说的是真的也好,是故事也好,我都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们说的那些关于命运的预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和我的视线相对,我毫不躲闪地望着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勇敢。
“即使是真的,我愿意万劫不复。”我插上一支没有点燃的香,转身离去。
外面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他等在雪里,带我去看新开的梅花。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变得虚弱。
开学了,我仍然每天傍晚到校外的湖边去等他,他越来越沉默,望着湖面渐渐溶化的薄冰,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漫长的岁月下来,在他的脑海中积蓄着怎样复杂的思绪。我只知道每天的这一刻,蜷缩在他的怀抱中,握着他的手,幸福而快乐。
春天慢慢地来了,我感到自己像飘在冬天的一片雪花,在慢慢地化成水,一切都离我越来越远。只觉得身体渐渐地没有力气,视线模糊,意识朦胧。
有一天傍晚我蜷伏在他臂弯里迷迷糊糊地睡去,过了不知多久,醒来时感觉到凉凉的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小和尚……”他早已不是和尚了,但我知道他喜欢他的芊芊这样称唤他。
他伸出两根手指按在我的唇上,阻止我继续说下去,继而紧紧地把我拥抱进怀内,把他的脸埋进我的发丝中。
“芊芊……对不起!”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时间的梦,睡得漫长而疲倦。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宿舍里同学们的对话,还曾听到他在我身边的叹息。
当一切都归于宁静的时候,我才缓缓醒来。
同学们都不在,屋里静得只听到窗外掠过的风。枕边有一只古旧的信笺,上面没写字,我却知道那一定是他送来给我的。
他来找我了吗?
他在等我?
披上厚厚的外衣,磕磕绊绊地赶到湖边,他不在。在他常坐的石上倚靠着,打开那只信笺。一片墨色映入眼底,从不知他写得一手好字。
“芊芊:
对不起,我走了!
看着你日渐衰弱,我终于相信那个和尚的话是真的。每一个与我接近的人都会被我伤害,伤害得越重,我就越可以尽早离开。
所以我选择离开你,只有这样,你才会好起来,而我也可以永远留在这个世上,生生世世等待着你的轮回。
我把你当年留给我的发丝还给你,只是那条红绳被我带走了。你曾说被它拴住的两个人可以永远不分开,如今它紧紧缚在我的腕上,令我永生追随着你。
我不再需要那卷发丝来提示我你是否存在,我相信只要仍然留在这世上,就一定会与你在一起,只是我们不再知道。我不需要它的指引,因为我把心留在了你身边。
你每一次的轮回都将迎来与我相遇的缘份,那是我们前世留下的业障,今生躲不开。
芊芊,保重。
佛生 ”
信封里有一个锦布裹成的小包,捏上去柔软绵滑,轻若无物。才掀开一角,风吹了来,将它完全展开,那在他怀里珍藏了上千年的青丝像一团黑雾般飞舞而出,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