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凶案
作者:马克 发布时间:2023-12-29 浏览数:车站里有个男人死了。
黄立接到报案,以最快速度带队赶到现场,但还是有点晚,尸体所在的车站男厕所,地板布满上百个乱七八糟的脚印,夹杂着烟头和纸巾。
这座长途汽车站有些年头,又破又旧,偏偏人流量巨大,不少好事者被拦在厕所门外不愿离去,伸长脖子想看热闹。
凶手会不会在其中?
黄立脑海中闪过要立刻封锁车站,把所有人都带回去审问的想法,但很快就放弃。
初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在半小时左右,凶手应该早就逃之夭夭。
更有可能。
凶手已经乘车去往别的城市。
如果是这样的话,破案的难度可就大了。
黄立感到一阵棘手,心里不由得咒骂了一句。
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死在人来人往的厕所里,居然没人发现?
更离谱的是。
死者还并非独行,他是有同伴的。
“陈经理到底是怎么死的?”
同伴一共三名,一个看着是刚出社会不久的小年轻,叫李天健,戴着副无框眼镜,文文弱弱的。
一个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叫苏妃,烫了个大波浪,妆容精致,身上的香水味道很浓。
还有一个是叫“董志伟”的大约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秃顶,穿着格子衬衫,眉头紧锁。
他们是同一家公司“天地传媒”的员工,死者“陈建行”是他们的上司,今天本是一同去外地出差,不成想在车站发生了这样的事。
三人都因为死了人而受到惊吓,脸色惨白神经紧绷。
黄立走到近处,扫了他们一眼,鼻子一动,闻到股酒味。
“你们中午喝酒了?”黄立问。
“出差前送行,会稍微喝一点,这是我们公司的传统。”董志伟连忙解释。
“喝了多少?”黄立目光锐利。
死者是被捅死的,凶器是一把锋利的螺丝刀,直插心脏,一击毙命。
脖子上有被电击的痕迹,说明凶手先用电击器将死者击晕,再进行击杀,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死者临死前没有发出呼救叫喊。
但在这之前还有个问题。
当时厕所里是有不少人的,凶手绝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掏出电击棒将死者击晕再拖进隔间。
唯一的可能是,凶手先和死者走进同一个隔间,关上门,在里面掏出电击棒和螺丝刀,再进行击晕和杀人的行动。
问题是,死者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默许凶手,一个大男人,和他走进同一个小隔间?
难道他是胆大的同性恋,想要在这里找刺激么?
不。
答案是……
“科长中午喝了三个歪嘴,还有半瓶啤酒……”董志伟说。
“喝成这样,你们也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厕所呆半个小时!”黄立大喝。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面色难堪,纷纷低头盯着地面,不敢面对黄立的眼神。
黄立又问了一遍,那个叫苏妃的中年女人才回答说:“陈科长坚持不要我们扶,他的酒量平时还不错的。我们三个也喝了点酒,而且……”
“当时在玩牌,很认真,就忘了陈科长,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玩牌是他提议的。”
她指着同行的年轻人李天健。
一直没说话的李天健怔了下,推了推眼镜,连忙解释:“我们到车站后距离出发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我觉得坐着也无聊,就把扑克拿出来玩,扑克还是今天早上,董哥让我带的。”
“我每次出差都会带点这些东西。”董志伟说。
他们在相互推卸责任,生怕面前的警官把陈科长死亡的罪责怪到他们头上来。
在他们相互指责的时候,黄立一言不发,就这样默默地盯着他们,眼珠子在三个人当中打转,似乎在想着什么。
“警官,凶手抓到了吗?”
李天健终于回过神来,另外两人也重新将视线投向黄立。
“正在调查。”
深夜。
黄立坐在刑警队的会议室中,手下小张正在汇报今天的工作。
“死者身上的钱包、手表和金链等值钱物品都被带走,钱包里有大约十万块钱,是他们这次出差,为了给对方公司送礼准备的。”
“车站监控摄像头是坏的,因此没有查到现场的监控画面。车站门口的道路监控,暂时未发现可疑人物。”
“凶器上提取到一枚指纹,正在进行比对。脖子上电击的痕迹也正在调查。”
“死亡时间前后一个小时内,一共有十五辆大巴车从车站出发。这是目的地和乘客名单。但我们不能排除,凶手杀完人后还留在车站内的情况。”
“初步判断,凶手是看见了死者包里的现金,再加上死者当时的醉酒状态,临时起意,抢劫杀人。”
汇报完毕。
黄立把一根烟抽完,摸着正在卖力生长的胡茬:“如果只是抢劫,用电击枪把人击晕拿着钱走不就好了,有什么必要冒险当众杀人?”
“死者看到了凶手的脸,凶手为了灭口……”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理由不够有说服力,小张又补充道,“凶手可能是在逃的通缉犯,穷凶极恶。”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黄立又点上一根烟,咳嗽了两声,喝了口浓茶,抛出另外一个问题,“电击枪和螺丝刀哪来的?查清楚了么?”
“这个……还在讨论。”小张抓了抓乱糟糟如鸟窝的头发,有些泄气。
城北长途汽车站虽然是个破旧得连监控都坏了的老站,但门口的安全检查还是严格的。
电击枪和螺丝刀这种东西,绝对过不了检查。
这就排除了凶手从本地进站的可能,理所当然能想到,凶手可能是带着凶器乘坐大巴车从外地来的,在车站杀了人,然后隐藏在本地。
但仔细一想,这个可能性也不大。
凶手只要是乘坐长途大巴车,在上车前必然要经过安全检查,无论哪个地方的车站都是一样的。
如果说凶手是个通缉犯,冒着暴露的风险随身携带电击枪和螺丝刀进车站乘车,根本就是件不现实也不理智的事情。
事实上。
越是潜逃的通缉犯,就越是小心,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迷糊。
“除非这个通缉犯,本身就有着强烈的杀人欲望,他的精神状态不正常,随时会杀人。所以他才会随身携带凶器,所以才会抢劫后杀人。”
讨论到最后,小张得出结论。
但是显然,“凶手是个杀人狂”这个结论不足以说服大家。
众人都看着黄立。
跟着黄立多年的老伙计都知道,当他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多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分析得不错,这个凶手就应该是怀揣着强烈的杀人欲望而来。”
黄立眯起眼睛,在缭绕的烟雾中,仿佛看到了车站里的凶手的影子。
他戴着口罩,跟随死者来到厕所,把醉酒的死者拉进厕所隔间。
电击。
螺丝刀插入心脏。
拿走钱包饰品,转身出门,把门关上,确认尸体伸展开的脚抵住了木门,才转身离开。
做这一切的过程中凶手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不迟疑也不害怕,目的明确,就像是,他早计划好了一切。
“他就是为杀人来的。”
“不是流窜的通缉犯,不是见财起意,凶手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杀死这个叫陈建行的人。”
老黄的判断没有实打实的依据,主要出自于三十年刑警的经验,或者说直觉。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那从未出过错,甚至曾救过他的命。
刑警队的其他人,包括直属领导,颇有微词,但黄立的性格和能力有目共睹,于是没有太强硬的反对,纷纷配合起来。
以蓄意谋杀为破案思路,新的一轮调查后。
李天健重新被“请”回了刑警队。
“还要再做一次笔录么?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李天健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坐姿。
黄立就坐在对面。
但他并不回答李天健的问题,只是用那双看穿过无数罪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天健。
李天健在吞咽口水,或许嘴巴里已经发干了,他不敢和黄立对视,左看右看,他很紧张。
但这份紧张,究竟是来源于自然反应,还是凶手的心虚,还需要黄立再进一步确认。
“听说你和陈建行有些矛盾。”黄立缓缓开口。
他的语调很慢,声音不大但很沉,每个字都像是石头一样压出去,压在李天健的心脏上。
“是有一点……”李天健发出求饶般的声音,“小矛盾。”
“小?”
黄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陈建行喜欢欺负新来的同事,尤其是你,性格懦弱,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怂样。”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九月一日,陈建行当着全公司的面大骂你废物,垃圾,傻比,还把咖啡泼到你的头上。有这回事么?”
“九月十日,陈建行派你去对付最难缠的客人,客人告吹后他宣布扣除你所有薪水,有这回事么?”
“九月十七日,陈建行。”
“别说了。”
黄立看了双手抱头的李天健一眼,没有停下,反而加重了语气。
“李天健看上了你的女朋友,当众调戏勾搭。”
“别说了!”
“十月一日,国庆节,本该放假休息,但你被陈建行临时派遣出差。实际上呢,有人目睹陈建行和你的女朋友在一起出入宾馆。”
“别说了!”
李天健大喊。
“我问过你们公司的人了,这些事情不是秘密。你不敢反抗,因为你即将毕业,你想要获得这个公司的实习证明。”
黄立加快语速。
“但连这个陈建行也不想给你,他跟不少人说过,等这次出差回来就把你开除了。你应该听说了这个消息吧。”
“你很愤怒,你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欺负你到这个地步。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是个怂包,软蛋,欺负你会让人觉得畅快并形成习惯,你踩死过蟑螂么,就是那种感觉。”
黄立不知不觉已走到李天健身后,他将双手放在李天健的肩膀上用力地压着,据说这是办公室里陈建行经常做的动作。
李天健在颤抖。
“闭嘴!”
他头一次在音量上盖过了黄立,由于过度激动导致声线尖锐得像是女人。
很好。
还差一点。
不过这个案子结束后又要写检查了。
黄立心想。
“怎么?你不是软蛋?你很愤怒,对么,你那是什么眼神?你想杀了我?就像你杀了陈建行一样?”
黄立发起最后的猛攻。
“我没有杀人!”
“撒谎!苏妃和董志伟都指认了,是你在当天的酒席上卖力劝陈建行喝酒,导致他喝了远超平时的量。”
“那只是一时兴起!”
“他们还说,你在陈建行去上厕所后立刻跟了出去!”
“我只是去便利店买了几瓶水!”
“买水需要足足三分钟吗!”
“那天人不少,在排队……”
“撒谎!三分钟的时间足够你跟进厕所杀人!”
“凶器呢?我怎么可能会有电击器和螺丝刀?带着那种东西我根本过不了安检!”
“你事先进入车站藏好了的。你有个表哥就在那个车站里工作,而他也证明,你一周前确实去车站找过他!”
“我那只是为了确认这次出差的车票……”
“胡扯!你是为了把凶器提前藏在车站里!”
“所以凶器呢?它们在哪?”李天健反问。
“这话正是老子想问你的!你杀完人后把凶器藏到哪里去了!”
“呵呵。”
李天健的反抗出乎意料地顽固,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不,恐怕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黄警官,如果没有证据的话,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我还得去公司开实习证明。”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语气平和。
黄立的土办法不仅没有生效还被反将了一军。
他盯着李天健的眼睛,猛然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是的,他确实没有证据。
依靠的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那些消息的真实性毋庸置疑。
可无法当做决定性的,一锤定音的,证据。
李天健买水用了三分钟,或许真的是在排队,黄立问过车站小卖部的售货员,当天确实有些拥挤。
他那个在车站工作的表哥,实际上也详细描述了李天健到车站来的经过,笃定没有看到李天健带着什么电击器。
最关键的。
凶器。
螺丝刀留在尸体上,恐怕是凶手在杀人时为了防止拔出刀让血喷涌到自己身上无法处理。
但他带走了那个电击器。
如果能找到电击器的话,根据型号和产品编码,顺藤摸瓜去找购买记录,就能用来锁定凶手。
可找不到。
当天就搜过李天健的身。
没有。
车站里上上下下都被翻了一遍。
也没有。
李天健或许提前把凶器处理掉了。
其实也不难。
他只要在杀人出来后,随便找个旅客的行李包,将电击器偷偷放进去。
等到那个旅客乘车离开这座城市。
凶器就消失了。
黄立已经让手下去联系那半个小时内出发的十五辆大巴车的全部乘客,寻找有可能存在于他们包内的凶器。
可至今还没有回音。
“黄队。”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小张走进来。
“找到电击器了?”黄立问。
“没有。已经联系过所有的乘客,都没有发现。”小张脸色有些难看,把黄立拉到一边,“局长听说了这事,这次审讯完全违规,得马上放人。”
“找到了三个目击证人。”
又是一个深夜,刑警队的会议室里烟雾弥漫,桌上插满了如林的烟头。
小张拿着跑断腿才得来的证词,但脸上挂满了无奈。
“目击者称,他们确实看到李天健在小卖部前排队,然后买了饮料。”
“也就是说。”
“在那三分钟内,李天健排队,买饮料,然后回到同事身边。据他们所说,李天健除了一开始买水外,没再离开过。”
“也就是说,他没有进厕所。”
说结论的时候小张压低了声音,小心地观察着黄立的神情。
提出“蓄意谋杀”“李天健就是凶手”的人是黄立,他强硬地领导了整个案件。
而现在。
所有证据指向一个结果。
他是错的。
李天健不是杀人凶手。
尽管有着极大的杀人动机,有着好些难以解释的奇怪举动,有种“被他用某种方法骗过去了”的既视感。
事实上,随着调查的深入,小张等人也不由得产生了和黄立一样的直觉——凶手除了李天健,没有别人。
可找到的证据,却和他们的直觉背道而驰。
他们不得不承认。
自己的直觉是错误的。
李天健,没有杀人的可能。
“雇凶杀人。”
黄立嗓子嘶哑,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天,无论是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的边缘。
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
他觉得自己已经接近真相。
就差一点。
“雇凶……”
小张犹豫着反驳,“李天健的经济状况很差,他就算把自己卖了也凑不齐雇凶杀人的钱吧。”
“帮凶?”
黄立又说,“陈建行是个人渣,恨他的人应该很多。”
“根据目前的调查,还没有发现其他的可疑人物。”
关于帮凶的猜想其实之前就提过,但把陈建行的人际关系查了一圈。
恨他的人不少。
但恨到要杀人的地步的。
似乎只有李天健一个。
“技术科那边怎么说?”黄立抓起桌上的烟盒,空的,他随手扔掉又抓另外一盒,也是空的。
小张拿起面前的递了一根过去,摇摇头说:“不成。”
“头儿,上次你违规审讯,影响很差,上面发话了,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许再针对李天健进行过度调查。”
“技术科那边不帮忙。”
要找到帮凶,如果真有那么个人的话,还得从李天健下手。技术科有手段调出李天健的所有通讯记录,说不定能发现线索。
“不帮?老子去找他们去!”
黄立轰地起身。
老黄还是有手段的。
威逼之后又施以利诱。
无果。
他干脆赖在技术科不走了。
整天在里面上蹿下跳,搅得鸡犬不宁。
最后还是让他如了愿。
技术科把最近两个月,也就是李天健从入职天地传媒到命案发生这段时间的所有通讯记录,包括电话、短信、社交媒体。
全部找了出来。
但不帮忙处理,一股脑全部扔给黄立。
“我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技术科的科长恨恨道。
“谢了,这个案子结束请你喝酒。”黄立拍了拍科长的肩膀,拿着信息回去。
“兄弟们,给我查!我就不信,揪不出那小子的狐狸尾巴!”
黄立身先士卒,靠着一包茶叶和一条软朝在办公室熬了又一个通宵。
总算是把所有信息排查了一遍。
可结果?
昏暗的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未燃尽的烟头倒在暗黄色的烟灰缸中,默默地燃烧。
弥漫扭曲的烟雾像是鬼魂,他们对黄立发出阵阵嘲笑。
李天健的通讯记录。
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他平时联系的人不多,除了父母就是那个被陈建行抢走的女朋友,还有两三个关系较好的同学。
仅此而已。
他私底下的作风,和他表面的形象一样,温和怯懦,就算面对女朋友的“你还是个男人吗”,也只是回了一句“晚安”。
他的网络浏览记录中倒是能窥见些征兆,比如他曾在网络上搜索如何应对职场暴力,还在一个“你有什么秘密”的问题下将自己的遭遇匿名写了出来。
但或许是文笔太糟糕,抑或者他的遭遇太普通,不如别的回答那么吸引眼球。
关注者寥寥。
仅有的几个回答,除了感叹陈建行真不是人之外,也没什么有营养的建议。
他也曾百度过死刑的量刑标准。
以及登录过心理咨询的网站,只是浏览,没有咨询。
但正如他在整个案件中的一贯表现一样。
他透露出来的,只是征兆,欲望,动机。
这些东西。
可以证明,他有杀人的潜能。
却无法证明,他确实做出了行动。
至于黄立想要找的“帮凶”,则更是一无所获。
“老大,要不算了吧。”
“这么看,李天健真的没杀人。”
“还是只能按抢劫杀人的路子。”
小张缓缓开口。
黄立下意识要呵斥,转头看到小张那布满血丝的眼球,话在喉咙里转了转,终究是咽了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资料扔在地上,起身。
“回家睡觉。”
“城北车站杀人案”成了一桩悬案。
也成了黄立的一块心病。
只要闲下来,他就会去琢磨。
难道我的直觉,这一次,真的错了吗?
李天健不是凶手?
可如果他是。
我又忽略了什么呢?
黄立想不通,他感觉自己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后面又去找过李天健三次,有两次都只是远远地看着,第三次被李天健发现了,于是坐下来聊了聊。
李天健的神色比上次审讯时自然得多,他表示理解黄立对他的怀疑,甚至自嘲“如果我是警官,我也会怀疑我自己的”。
黄立问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他说不是。
“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那个杀了他的人。”
对话到底为止。
李天健最终还是拿到了天地传媒的实习证明,他顺利地毕了业,进了一家更大的传媒公司,好像混得不错,还新交了女朋友。
快过年的时候。
黄立难得有了几天假期。
上头特批的,说是老黄这一年压力太大,让他好好放松几天。
黄立十年前就跟老婆离婚了,儿子在外地打拼,不靠他,他也懒得管,可谓是孤家寡人一个。
放了假也没地去。
好在有个同乡的老友回来,约着聚了聚。
老友叫谭建国,也是警察,当年一个警校的,不过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外地。
酒过三巡。
黄立心里的那点苦闷被酒味勾了出来,点起一根烟,就着一盘拍黄瓜,把车站杀人案跟老友讲了一遍。
“我说老黄,你这性子得改改了,不能老讲你那个什么,直觉。这年头办案是讲证据的。”
建国听了直摇头,觉得黄立那几天的夜是白熬的。
“你也觉得我错了?不可能!”
黄立又喝了几杯酒,脸色涨红,不依不饶地拉着老友,反复讲述李天健身上的疑点。
对方只能无奈地听着。
说到激动处,黄立摸出手机,翻出李天健的照片,那是他当时在审讯室外拍的:“你看这个叫李天健的小子,像不像刚杀了人?”
建国本来只是应付似地瞥上一眼,但看到照片中的那人,忽然一怔。
他仔细地看了几眼,问:“你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姓李?”
“李天健。”
“李天健。”
建国重复了几遍,脑子深处的记忆缓缓浮出,和眼前照片上的人对照上,“这个李天健,本籍是不是湖州的?”
黄立愣了下:“是。”
“那不会错了,就是他。这小子样子没怎么变。”建国点头。
“什么意思?”黄立问,“你认识?”
“嗯,十七年前有个案子,我经手的,那时候见过他。”
“什么案子?”
“当时我还在村镇派出所,镇子里的鱼塘淹死个男孩。那年头都爱去鱼塘边上玩水,淹死人也不少见。问题是那个淹死的男孩脑袋上。”
建国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
“有不自然的凹陷。他身上也有不少打斗造成的伤痕。”
“谋杀!”黄立毫不犹豫地判断。
“我当时也这么觉得,但那年头办案没现在这么方便,况且,我们调查后,唯一有嫌疑的是一群孩子。”
“孩子?”
黄立的眉头皱起来,他已经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是帮,用现在的话来说,熊孩子,家里父母基本上都在外面打工,老人管不住,他们就成天惹是生非。死在鱼塘里的男孩是学校里学习最好的那个,据说平时都是被他们欺负的。”
建国顿了顿。
黄立已经等不及,问道:“李天健就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没错。”建国点头,“但男孩落水的时候,他们正在李天健家里玩,由此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黄立呆了下。
“调查进行到这里已经很艰难,重要的是那落水男孩的父母从鱼塘主人那拿了笔补偿款,主动把案子撤掉了。我们也只能不了了之。”
建国喝了口酒,指着黄立手机上的照片说,“当时李天健差不多七岁,我找他询问当时的情形时,他的表情,和这上面差不多。”
“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
“那孩子的表情……”
黄立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春节假期还没结束,黄立就火急火燎地回到刑警队,他把李天健的档案资料重新翻出来,整得全队上下都很紧张,以为他又要坚持自己的“直觉”了。
但他谁也没支使,只是抱着资料自己琢磨,更多的时间用来在外面跑来跑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还去了趟湖州。
回来时他带着大批的资料,径直找到局长。
在局长办公室呆了一个下午,当他出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的是局长盖过章的行动申请。
“城北车站杀人案”正式重启,在短短三小时内,嫌疑人李天健被带到审讯室。
还是那间审讯室。
坐在李天健对面的,还是黄立。
“好久不见。”黄立打了个招呼。
“这是什么意思?案子早已经结束了不是么?难道你还想对我来一次违规操作?我保证我会投诉你!”
“你认识马致,对吧?”
黄立这句话没用什么力气,却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李天健的脖子上,让后者卡了壳。
“我现在就要去投诉。”
李天健试图站起来,但站在门口的小张用视线将他压了回去。
“回答我的问题。”黄立冷笑,“不肯说,没关系,我帮你说,你和马致。”
“初中毕业后就没联系了吧。他怎么了?”李天健吸了口气,打断黄立的话,“你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想起这个人。”
“没联系?”
“没联系。你们警察应该可以查我的通讯记录吧,我甚至都没有马致的联系方式。”李天健说。
“我们查过,确实没有。”黄立点头,但随即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
“这里是你的同事董志远的证词,他证明,十月一日国庆节,在你们出差洛阳的过程中,你曾在路边偶遇一位老朋友。经过照片比对,那就是马致。”
黄立看着李天健的脸色逐渐变差,心想,他的调查没有白费力气。
他拿起另外一份文件。
“马致,男,今年27岁,原籍湖州,目前在洛阳帝豪夜总会工作,职位是保安,其实就是地痞流氓。”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李天健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我们只是碰巧看见,叙了下旧。”
“我知道,你们只是叙旧。”黄立点头,拿起第三份文件。
那是从湖州调来的案宗复印件。
正是十七年前的鱼塘落水案。
“死者吕棉淹死在马家的鱼塘,而当时,你作证说,马致等人当时在你家玩,对么?现在我有理由怀疑,你做的是伪证。”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么!”
“十七年前的事情,我当然没有证据。我只能假设。”
听到黄立这么说,李天健稍稍松了口气。
但黄立接下来的话。
却让他后背被冷汗浸湿。
“我猜测,当时的真相是,马致欺负吕棉导致其死亡,将其尸体推入鱼塘中毁尸灭迹,而你为他做了伪证。”
“在那之后你们再也没有联系。直到国庆节,你们在洛阳的街上碰见,叙旧,嗯,他一定提起了当年的事,然后也聊了现在的事,对吧?”
“他虽然在洛阳工作,但在老家湖州有个女朋友,两人认识很多年了,但在不久前,女友出轨,马致暴跳如雷,曾多次宣称要杀了那个情夫。”
“他有跟你说过这件事么?”
黄立问。
“没有不,好像说过,我,我记不清了。”李天健结结巴巴地说。
“十月十五日,也就是你们在洛阳碰面的半个月后,马致憎恨的那个情夫被人发现死在家里,凶器是一把菜刀。排查死者的社会关系后警方锁定了马致,当时他确实在湖州,不过,他当天一直在一家麻将馆打牌,有完整的监控录像和数十个目击者可以证明。”
“黄警官。”
李天健的声音像是在求饶。
“由于马致的不在场证明,以及现场的情况,这个案子被判定成了一桩普通的入室抢劫杀人,至今没找到凶手。”黄立没有管他,继续说了下去,“巧的是,十月十五号,案发当天,你也在湖州,对么?”
“我每个月中旬都会回家探亲。”
“探亲?我们问过你的母亲,你回家探亲的时间是十三号到十四号,十五号中午你就离开了家。而你购买的回渝城的车票却是十五号下午六点。中间的六个小时你去哪了?”
“我……”
“想不起来了?没关系,我帮你回忆。你找到马致,他向你提供了情夫的地址和作案凶器,随后你闯入他情夫家里,将情夫杀死。杀完人后你才去往车站,乘车回到渝州。”
“胡言乱语!我只是在城里转悠了一会。我和马致不熟,我也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情夫。”
“你想说的是,你没有帮马致杀人的理由对么?我现在告诉你理由,因为马致答应你,只要你帮他,他也会帮你。”
“什么意思?”
“十一月一号,也就是城北车站杀人案那天,马致乘车从湖州来到渝城,他停留在车站,直到你给出指示,他跟进厕所,将陈建行杀死。杀完人后,他带着凶器电击枪乘车回到洛阳。”
黄立讲出了他的推断,这是他经过多方调查取证后得出的结论,他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而这份自信,来源于:证据。
“留在陈建行尸体上的螺丝刀上有一枚指纹,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它属于谁,但现在我们确认了,它属于马致。”
说到这里,李天健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像是张白纸,而随着更多的证据被陈列出来,他眼中流露出绝望。
“马致没有用自己的身份证买车票,但用的是他朋友的。这是他朋友的证词,可以作证当天确实是马致乘车来的渝城。”
“而这份是湖州入室杀人案现场附近的目击者证词,他们在当天曾看到一个身形和你相似的人进出居民楼。”
“这是监控录像……”
当黄立将破案的视野锁定在城北车站和李天健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只能模糊感觉到李天健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证据,就像是雾里看花。
但只要和马致,和湖州的杀人案联系起来,大雾被拨开,一个个证据都显露无疑。
而真相,也在其中。
“你们……”
黄立深吸了一口气。
“交换杀人。”
“是我干的。”
李天健终于撑不住,崩溃地流下眼泪。
他向黄立讲述了整个案件。
“我恨陈建行,但我从没想过要杀了他。十月一号我被派去洛阳出差,在街上遇到马致。我想躲开,但还是被他看到了。”
十月一日。
洛阳。
路边烧烤摊。
“来,再喝一杯。”
马致拿着一瓶啤酒,给李天健的杯子倒满。
李天健脚边已经摆了三四瓶啤酒,他摆摆手:“马哥,我实在喝不下了。我明天早上还有工作,时候不早了,我也该……”
“小时候的那件事,你没有忘吧。”马致嘴角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像把刀子。
李天健打了个寒战,连忙说:“马哥,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我早就烂在肚子里,谁也没说。”
“别紧张。先把酒喝了。”
看着李天健把满满一杯啤酒喝完,马致才满意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你打小就是个老实人。我喜欢老实人。”
“谢谢马哥……”
“不如你再帮马哥一个忙?”
“啊?”
“我湖州那边有个女人,那婊子,背着老子找男人!操!”
李天健不敢吭声。
“你去帮我把他杀了。”马致摸出把刀子拍在李天健面前。
李天健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他想要拒绝,但马致的态度极其强硬,就像是当年在鱼塘边,他逼迫李天健给他做伪证一样。
“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做。钱嘛我没有,这样,你帮我,我也帮你,你有没有什么恨的人?”
“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们是兄弟,我们的命运从十七年前开始就牢牢地绑在一起了。”
“兄弟就理应互相帮忙,同生,共死!”
“我是被逼的。”
“他威胁我。”
“如果我不按他说的做,我的人生……”
李天健在审讯室里泣不成声。
黄立看着他,默然无语。
他这次去湖州,除了调查那桩入室杀人案,也到李天健家里走访过。
提起李天健,谁都会夸一句“好”,他从小就乖巧懂事善良,成绩又好,完美符合“别人家的孩子”。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乖小孩,小时候会和马致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后来找到他们小时候的班主任,确认了这点,李天健并非马致那个熊孩子团伙中的一员,反而和淹死在马家鱼塘里的吕棉一样,是他们欺负的对象。
黄立能想象马致是如何在淹死人后,把李天健找来,威胁他,或许还殴打他,强迫他为自己做伪证。
就像是多年以后。
他们在洛阳重逢。
马致用同样的手段,逼迫李天健帮他杀人。
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正如马致所说——但这根绳子,是马致亲手绑的。
李天健,不过是个被拉上贼船,被逼上梁山的,可怜人罢了。
湖州那边,在如山的铁证下,马致也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但在庭审时出了些问题。
马致否认自己有“教唆”的犯罪事实。
“教唆的人是李天健!”
“我才是被蒙骗的那个!”
但没人相信他的话,所有人都认为马致不过是在做垂死挣扎,即便死也要咬李天健一口。
马致以“故意杀人罪”和“教唆杀人罪”被判处死刑。
李天健也接受了“故意杀人罪”的审判,但考虑到他的情况,最终被处以三十年的有期徒刑。
进去之前黄立最后看望了他一次,他表示不怪黄立,这样的结局是他应得的。
“那段时间我总是睡不好觉,现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了。”李天健说。
探望时间快结束的时候,李天健随口问起了马致的情况。
听到马致的申诉被驳回,依然判处死刑,李天健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笑意。
黄立愣了下。
再仔细看的时候那丝笑意已经消失。
李天健起身,背影消失在长长的通道中。
错觉?
不,不是错觉。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击中了黄立。
呆立半晌。
他订了车票,赶到湖州,关押马致的地方。
没能见到马致。
他只好把老友建国约出来喝酒,从建国口中打听马致在监狱里说过的话。
“你问这个干嘛?”
“马致声称,教唆杀人的是李天健,当时他们在洛阳遇到,是李天健主动提出要互相帮对方杀人。”
“马致一开始不想答应,但李天健以当年的事为威胁。”
“死鸭子嘴硬而已。”
建国把马致的说辞当做笑话来讲,黄立却瞪大了眼睛,坐立难安。
生平头一次,他觉得自己的直觉,
或许出了错。
托建国帮忙,求爹爹告奶奶,还得罪了一些人,他终于,在监狱中见到了马致。
马致一副认命的样子——不认也不行,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执行死刑。
黄立追问真相。
马致只是摇头。
没人会相信他的话。
“我信!”
黄立想起李天健的那个笑。
马致抬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穷追不舍的警察,眼中冒出怒火,但不一会又变为深深的绝望。
沉默良久。
当黄立无奈地要放弃离开的时候。
马致低声开口。
却是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十七年前的夏天。
湖州,下塘镇。
马致带着七八个要好的同伴穿过镇子,他们打算去马致家的鱼塘里钓鱼。
路上他们遇到李天健。
“你们去干嘛?”李天健主动打招呼。
“钓鱼!去不?”
“你们当时,和李天健的关系,很熟?”黄立忍不住打断马致,这和他调查的情况不太一样。
“刚开始也老揍他,但后来他主动帮我们写作业,还定期给我们零花钱。再加上他表哥,比我们大一届。”马致说。
“不去!”
当时只有七岁的李天健眼睛转了转,忽然又说,“吕棉在背后说你坏话嘞马哥。”
“他说啥?”
“他说别看你现在嘚瑟,长大后肯定没出息,是他说的,和我没关系!”
马致很生气,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很容易生气,他当即带着一帮“兄弟”冲到了吕棉家里,把吕棉拉到鱼塘附近狠狠地揍了一顿。
意外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不知道是谁下手没轻重,把吕棉推出去,摔在鱼塘边的大石头上。
吕棉软软地倒了下去。
马致等人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有人说得把尸体扔到鱼塘里去,他们就糊里糊涂地照做了。
李天健提议:“马哥,到我家里去,到时候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在我家玩,我家没人,我帮你们作证!”
“现在想起来,把吕棉叫出来的人,推吕棉的人,指使我们把尸体推进鱼塘的人,都是他。”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吕棉和他是同班同学,吕棉的成绩全年级第一,而李天健是第二……”
马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听不见了。
黄立已经说不出话来。
马致忽然抬起头,他看着黄立,目光却穿过了他,仿佛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记忆在脑海中翻动,那些陈旧的如同老照片似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
闪过。
闪过。
最后。
记忆定格在那天的洛阳。
烧烤摊。
天上下着微微的雨,啤酒很冰。
李天健坐在对面,探着身子,手里拿着一瓶啤酒,给马致的杯子倒满。
“马哥。”
李天健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你帮我,我也会帮你。”
“你要知道,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我们是兄弟。”
“我们的命运,从十七年前开始就牢牢地绑在一起了。”
“兄弟就理应互相帮忙不是吗?”
“我们同生。”
“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