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小子与城市贵公子:跨越时代的爱恋
作者:凝波 发布时间:2024-11-30 浏览数:娘娘腔,就是说比较女性化的男人。在东北话里,还有个更加贬义的词语,二椅子。怎么说呢,在文化开放的现代,我们已经学会了不歧视各种性别取向的人群。可是在二姨那个年代,如果男人缺少男子气概,整天喜欢挑个兰花指捏着嗓子说话,还是会被鄙视的。毕竟民风剽悍的东北,崇尚的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铁血汉子。二姨舅舅家邻居的小孩大龙,就是个被称为娘娘腔的男人。
二姨小时候,会经常被姥姥送去舅舅家玩耍的。舅舅家的几个哥哥都是上山跑马的疯小子,带上个野丫头二姨,那真是能把天翻过来的作闹。不过舅妈是个爽朗厚道的东北女人,她大气善良,心眼够用又不势力,跟姥姥这个姑姐相处的很好。每当入夏总会捎信过来,让姥姥带着孩子们过去串门。二姨是很喜欢去舅舅家的。因为舅舅家是水稻之乡,在那里能吃到家里好久不吃的白米饭。那米饭晶莹剔透,不用菜都能干吃两大碗。
舅舅的邻居姓林,家里两口子带着三个孩子。大龙是最小的儿子。上面两个姐姐都是大姑娘了,平时不怎么带他玩。他倒是每次都凑到舅舅家那几个小哥哥身边,可是那几个小子不是上山爬树就是下地捉蛇,这些游戏他都不喜欢。他更喜欢玩旮旯哈、踢毽子、跳房子这种相对文静点的游戏。他说话也慢声拉语的,谁惹他不高兴了,他还会甩搭甩搭的扭过去噘嘴说:“膈应你,再也不跟你玩了。”这种性格养成可能和母亲溺爱有关。
四五岁时,大伙看到他一逗就羞红脸跟个小丫头似的,还觉得好玩,总是逗他:“大龙啊,你看姐姐们穿裙子多好看,你想不想穿啊?”他还都当真,悄悄的将姐姐小时候的布拉吉翻出来穿上,自己觉得挺美。他妈也就当开玩笑似的一笑罢了。但随着他慢慢长大,那个性还是不变。整个屯子里他是最干净的小子了。身上衣裳只要有一点泥点子都要脱下来洗干净,手指甲也要抠的白净利索。跟二姨这个假小子一比,到更像是个丫头样子。他没有年纪合适的玩伴,于是总喜欢扎在女孩子堆里,跟一帮小丫头玩什么过家家。他妈一天三遍的教育他:“一个小子你总跟丫头一块儿玩什么,去跟小山他们下河摸鱼去,还能给家里添菜。”他却总是怕晒,借口不去。别人家的娘是操心小子太野不好管,他妈则是操心自己儿子太文静,不给自己惹事怎么办。
大龙长成半大小子了。他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别人家孩子早就到了变声期成了公鸭嗓,他却依旧一副童声。唇上腮下也不长一点青胡茬,依旧秀气得很。虽然也跟着干农活,可是晒黑的皮肤却会在一个冬天捂白回来。同村的小子们已经 不满足结伴嘲讽,开始了更严重的抱团排挤孤立他。此时还愿意跟他一起上山打柴的只剩下舅舅家两个哥哥了。鹏飞是舅舅家里的老大,平时更懂事,被舅妈教育要照顾弟弟妹妹,这个弟弟里就包括了大龙。虽然他平时也嫌弃大龙精致过度的举止打扮,但要是碰上外人欺负大龙,还是会挺身而出为他解围的。在周围几乎没有男性释放善意的情况下,大龙心理上就比较依赖鹏飞,这种依赖什么时候变了质,就不大好说了。
这年,二姨照例去舅舅家过夏天。姥姥顺便让邓姑姑散心,就让姑姑也跟着来住几天。舅妈很是热情的接待了姑姑,很有眼色的闭口不问邓姑姑的身世来历,只是当个实在亲戚照顾着。邓姑姑很喜欢舅妈这种外场又不失细心的性格,几天下来两人已经相处的极为融洽。
二姨依旧没心没肺的跟着兄弟们满山跑。但即便心大如她,也发觉了大龙的不对劲。以前她来,大龙总是会第一时间过来看望她。可是这次过来,大龙却迟迟没有露面。只有大龙他娘见舅妈家来客人,送过来好些果菜。又邀请二姨没事去她家玩。二姨问大龙忙些什么,他娘只说那孩子最近犯别扭,也不爱出屋,没事就去河边干坐着。又说:“二丫你跟他还能说几句话,多去跟他聊聊,让他也学着放开些,一个半大小子还没你闯荡,闷不出的也不知道寻思啥。”二姨得了这个指令,第二天就去了河边。果然那大龙正在河边的一片柳树荫下坐着,望着河水发呆。
二姨走过去,冲着他肩膀就是一下子。给他吓了一跳,转过头见是二姨才笑道:“二丫你来啦。今天不上山掏鸟窝啦?”二姨撇撇嘴说:“我又不是天天往山上跑。今天鹏飞哥他们去地里锄草了。我躲懒没去。这不找你来了。你咋不跟着他们去呢?怕晒黑啊?”听见二姨提到鹏飞,大龙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半晌嘟囔道:“我不想跟着他们去。你哥看我不自在。”二姨大大咧咧的坐下,跟他说:“全屯子的人看我不自在也不耽误我干啥。你怎么那么在乎别人呢。一个小子心眼儿比我还窄。我哥为啥看你不自在?你得罪他啦?”大龙小声嗫嚅道:“算得罪么?我也不知道。我就说我挺喜欢他的。你哥就冷脸了。”“不能吧?这不是好话么,你难道膈应他他才高兴?我也喜欢我哥啊。你肯定是在其他方面得罪他自己不知道。”二姨并没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再说二姨毕竟小几岁,对这种朦胧的感情还不懂。她觉得喜欢就是我愿意跟你一起玩。这么算她喜欢的人多了。
大龙看了二姨一眼,欲言又止。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直觉上他知道自己对鹏飞的喜欢和对其他人的喜欢都不一样。他那天不知道怎么就鬼使神差的说了出来。虽然说得很模糊,但是鹏飞无疑没理解错,否则最近他也不会刻意躲着他了。他感觉到了鹏飞的远离,这几天心里一直憋着情绪,不知道能跟谁说。今天见到二姨好不容易开口透漏了一点,可惜二姨这傻丫头压根理解不了。待要再说明白,他自己都没弄明白,感觉怎么都说不清。
大龙就这么沉默的坐着,二姨带着他妈的嘱托过来,却什么也打探 不出来,也无聊的陪坐,一边还顺手将身边的小石子扔河里打水漂。忽然听见身后的苞米地里传来人声。两人回头看去,应该是屯里小年轻的一男一女。只听女的娇声说:“你又把我叫出来干啥,我妈还让我摘豆角呢。”男的带着笑声道:“你难道不愿意出来,那你回去摘豆角吧。”女的佯怒的哼的一声,听声音像是转身要走。男的忙拉住说:“别走啊,逗你的。好几天没跟你单独说话了,怪想你的。你不也说过喜欢我,都不想我的么?”女的明显害羞了,半晌才小声道:“我也想你来着。”得了这句话,男的越发想逗着她说更多:“那你说说怎么想我啦?为啥喜欢我。”“就,见不着你,心里空落落的,想你在干啥。喜欢你么,因为你对我好,谁欺负我你能保护我。跟你在一起很自在,啥也不干也高兴。哎呀,不说了。”女孩子害羞了。“我就愿意听你说这些。等明年,咱们都大了,我就让我爹去你家提亲,我娶你。咱俩就老在一块不分开了。”苞米地里一阵响动,那声音慢慢的远了。
二姨听到这些倒没什么,听个热闹而已,转身就没兴趣了。大龙听见却像是雷霆入耳。怎么他对鹏飞的感觉和那女孩子对男人的感觉一样呢?人多的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去偷偷的瞄鹏飞,一天见不着像是少了什么,被那群小子围着笑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想着鹏飞会出现。这种喜欢,根本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啊。他像个女人那样喜欢上了鹏飞?
“哎,你想啥呢?别听了,人家都走远啦。”二姨用胳膊撞了撞大龙。大龙猛地醒神。他很害怕,也很慌张。“二丫,你,你有没有像刚才那个姑娘那样喜欢过谁啊?”他期期艾艾的问。
“啊?刚才那女的?她好像要嫁给那男的嘞。我喜欢的人多了,我喜欢跟我们屯子刘小儿上山爬树,喜欢跟哨哥儿养鸟,喜欢跟郭大明下河抓鱼,可是我不想嫁给他们呐。我娘说嫁人得给人家生孩子呢,想着就麻烦。我想嫁给说书先生说的那个赵云。会骑马,长的俊。威风!”二姨明显没开窍,啥也没想的就说了出来。
“哦。”大龙听了二姨的回答又沉默了。半晌,他才别别扭扭的说:“我觉得我喜欢你鹏飞哥。就那样的喜欢。”这话搁平时他死活说不出来。可是现在他脑袋太乱了,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出来,就这么顺嘴秃噜了出来。
“啊?哦。”二姨先是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呆呆的答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你喜欢我哥,不行吧?你两个都是男的,男的跟男的不能成亲的啊。没法生孩子的。”二姨只能想到这个理由,她也没有什么同性恋的概念,只是潜意识里觉着,周围都是男女成亲,没见过男的跟男的,那就应该是不行的。
“我知道不行。”大龙的声音像是在哽咽。
“那你就别喜欢了呗。你换一个,你们屯子小月不就挺好看。”二姨觉着换个女的肯定可行,积极的跟大龙推荐人选。
“我不喜欢姑娘。”大龙忽然很笃定的说。“今天的话你别告诉别人。更别告诉我妈。”大龙叮嘱二姨。
“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不过你老这么着也不行啊。一天天的也不愿意吃饭也不愿意说话的。要不我跟我哥说说吧。你喜欢他也不是啥大事,他又不喜欢你。犯不上因为这个跟你别扭啊。”二姨脑袋里应该缺根弦,一点没想到这句话给大龙带来多大伤害。
“你别说!”大龙着急的阻止二姨。“这事谁也别说。我想想,我想开应该就好了。”
“恩,你想不明白的事,就不想。每天去地里锄草把自己累个半死就没工夫想别的了。邓姑姑教我这么做的。等过阵子,没准一下子就能想开啦。”二姨没把这个当回事。她心中的大事就是没得吃没得玩。暂时考虑不到这么多。大龙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反正被二姨死拉硬拽的拖回了家里,递给他根锄头就催着他下地干活去了。二姨也信守着承诺,并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甚至连邓姑姑都不曾说过。对大龙妈只说他就是被屯里孩子说了不好听的话,心里难受而已。为了逗大龙开心,二姨还每天都挖空心思的找点好玩的事去跟他分享。弄得大龙妈很是夸了一番二姨懂事,给她送了不少好吃的。
事情是被屯子里一个叫冯歪子的街溜子(读作该溜子,无所事事的盲流之辈的意思)捅出来的。这家伙长的獐头鼠目,腮边还有一颗长着黑毛的痣,典型的相由心生。他在屯子里混到二十几岁,平时偷鸡摸狗,聊扯小姑娘,调戏年轻媳妇,是个备受屯里人嫌弃的无所事事的人。亲爹死了,后娘也管不了他。
这几天,大龙按照二姨说的,多干活累了倒头睡,倒也挺奏效。于是一大早起来又抗锄头去锄草。鹏飞和弟弟几个也去田里干活。两家邻居,地本来就挨着,大龙听见那边传来鹏飞的声音,不觉住了锄头,偷偷的瞧。他将注意力全放在鹏飞身上,压根没看见坐在道边田埂上咬着草棍儿到处找事的冯歪子。冯歪子吃饱了没事干,正要再拿这个小子堆儿里公认的娘娘腔取乐,却不成想看到了大龙悄悄的瞄鹏飞,后来还看的入神了。他眼睛转了转,呲牙笑开了。冯歪子正事不干一件,女人堆里没少滚。风花雪月的调调是信手拈来,如何能看不出大龙这种情窦初开的情态?最近屯子里正没有新鲜乐子找,这样大的新闻不正好拿来嚼舌?再说他本来就看鹏飞不顺眼了,这个小子岁数比自己小那么些,身后却有着一群半大孩子服气他,自己却不得人心。他早就嫉妒的不行。这人是没有丝毫道德心的。起身就去找那些嚼老婆舌的娘们,将自己看的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讲了出去。
大龙还在田间为能偷看鹏飞两眼暗自欣喜,却不料一场风暴正向他袭来。等他于天黑累了回家,一路上却见人们三三两两的瞧他,见他瞅过来不在窃窃私语,反而低眉窃笑。他心里疑惑,却没法去问。只能闷闷不乐的回到家倒头睡下。
谣言经过一天的发酵,已经传得不成样子。等鹏飞听说的时候,已经传成了他和大龙在田间地头搂着亲嘴了。鹏飞听完小心翼翼过来传消息的小跟班的话,差点气的给小跟班小四儿两拳。是的,大龙跟他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被大龙那样喜欢上了。是自己为他出了几回头?还是帮他背了几次柴?他自觉跟大龙相处与旁人没两样啊?想了一夜,最终总结为大龙自己的毛病,从此也开始远着大龙了。(鹏飞就是典型的直男性格,加上这种事,大多人应该处理不好,他的确没有拒绝的经验。)没想到躲着躲着,竟然躲出了这样的流言。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能跟谁去澄清?拿什么脸去跟人对质?他在屯里同龄的小子里向来是佼佼者,这一次只觉得颜面扫地,待想要冲去质问大龙,冷静下来却觉得肯定不是大龙自己往出说的。大龙那么个内向性子,自己去质问,气上加羞加愧,不得哭死啊?只能将气憋在心里。将要出门帮他找场子的弟弟们都拦下,自己一头倒在炕上生闷气。
大龙家已经炸开了锅。清早,大龙正在扫当院,大龙爹怒气冲冲的回到了家,二话不说的直接给大龙狠狠一巴掌。将他打蒙在了原地。大龙妈听见声音连忙出来拉住丈夫。他爹已经气得手臂直抖,指着大龙说混账,一边到处找门栓,提起就往大龙身上抡。大龙妈吓坏了,大龙更是不知所措。这个儿子他们向来宝贝的很,大龙也从不调皮捣蛋,长这么大,挨过最严重的揍不过是笤帚打屁股。他爹今天要往死里打的样子是干嘛?大龙连躲都不敢,只敢站在原地硬挨。大龙妈一时没拦住丈夫,那门栓已经重重的砸在大龙背上,大龙一个趔趄摔倒,眼见着丈夫棍子连续打下来,大龙妈忙死死的抱住丈夫胳膊,着急的大声问道:“你今天犯什么病,回来一声不吭就往死打儿子?到底是孩子犯了什么错?你说出来再打他,死了也明白。”大龙爹一把将他妈推开,指着大龙骂道:“你问问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把咱们老林家的脸都丢光了。”说罢,扔了门栓,一屁股坐在磨盘上气得直喘。这边舅妈已经听见邻院里的鸡飞狗跳,忙过来拉架。舅妈还没听说这些流言,只是疑惑这两口子十来年也不见红一回脸,怎么这一下闹得这么厉害。
见舅妈进来,大龙爹刚要开口的质问憋住了。事件里另一个男主的妈过来了,这是也要跟自己儿子算账么?是的,大龙爹在听到流言之后,立即就相信了。因为自己的儿子从小就女气的样子,从小到大混在女孩堆里,现在却没对哪个女孩表现出男女兴趣。以前可能有个念头只在脑海中转了转,还没明了就别自己否定了。直到谣言传出,就像是一道霹雳猛地将他震醒了,以前儿子种种娘们唧唧的样子走马灯似的在脑中乱晃,将他的理智彻底击溃了。惊怒之下的一顿发泄似的乱打似乎耗尽了他一切力气。他只能双手抱住脑袋,彻底的蔫了下去。
舅妈见她进来,人家就不吵了,忙拉着大龙妈进屋给大龙看哪里打伤了没有。只见大龙的后背和手臂都肿起老高的檩子,忙让找些去肿的药膏给揉开。她自己见人家并不是两口子打架,只是教训儿子,也插不上嘴劝架,也就回了家。那边大龙妈给大龙上了药之后,走出来质问他爸:“你到底发的哪门子疯?回来二话不说打儿子。咱家儿子向来不出去讨嫌,从来没调皮捣蛋的。”见大龙妈问,大龙爸忽然就控制不住情绪,呜呜的哭了出来。老林家就这么条根,这是要断了家里香火了么?大龙妈从没见自己男人这样,忙又将他拉进东屋,等大龙爸心情稍微平复,才小声的跟大龙妈将从外面听到的流言细说了一遍。说完又悲叹:“咱们光顾着惯着他,看他从小老实,跟丫头混一起不调皮也由着他,这下好了,性格也带偏了。喜欢男人的名声传出去,咱家还咋在这屯子待啊。没姑娘肯嫁过来啦,咱家香火不是要断么。”说罢又捂着脑袋流泪。
大龙妈被这消息冲击的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儿子喜欢男人?还喜欢的是东院的鹏飞?这怎么可能!母性护犊子的本能让她并没第一时间去跟自己儿子对质,而是不管不顾的冲向了舅妈家,想要拉鹏飞出来问个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带坏了自己儿子!
舅妈正在西屋炕上和邓姑姑两人边纳鞋底子边唠嗑呢,忽然见大龙妈怒气冲冲的进屋来。舅妈还以为她是过来磨叨自己男人莫名其妙打儿子的事,忙往炕里让。却见大龙妈也不坐,盯着她就开始一通指责鹏飞带坏了大龙,让她好好教育儿子,给舅妈整的一头雾水。邓姑姑见状忙拉她坐下,缓声道:“大姐,你坐下消消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听懂呢。怎么鹏飞是带大龙干啥事了?你看你进来一通说,也没说个清楚。慢慢说,鹏飞要是做错了事,咱们不护短。”大龙妈脾气稍缓,待要说出口,又羞于启齿。不说,眼看着舅妈是没听说流言,正懵着,她这找人说理也没理由。她只能一咬牙,将大龙爸听说的流言一五一十的跟舅妈他们说了。
舅妈虽是个爽快人,却不是个急脾气。听见这流言虽然震惊的无以复加,却没有立即去东屋叫儿子过来对峙。她想了想日常鹏飞和大龙的相处,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跟邓姑姑对视一眼,慢慢道:“妹子,你这话问了你家大龙了没有?他承认了?”“没问,大龙让他爹打的快起不来炕了我咋问,他爹从没这么打过儿子,这要是不真,他能那么生气?一个老爷们,正在那屋哭着说老林家要绝根儿了。我就想着,这要是他俩真那样,你家鹏飞好歹大他几岁,怎么也不该拐带他不学好不是?”大龙妈语气中仍带着气。
邓姑姑轻轻拍了拍大龙妈的手道:“大姐,这事儿你都没跟儿子求证,就过来指责我嫂子,是不是也心急了点。农村人多口杂,一点小事都能夸大没边的,你也不是不知道。鹏飞和大龙或是得罪了谁,或是冷不丁哪个动作让人误会都有可能的。咱们不能先入为主冤枉了两个孩子。”那边舅妈正想着,不然就找鹏飞问问呢,可是这事也得等没人的时候私下求证,当着大龙妈是怎么也问不出来的。
正巧儿二姨从大河里洗澡回来,跑马疯似的冲进家里找邓姑姑要她帮着擦干头发编辫子。她先是到的东屋,见鹏飞竟然没下地干活,要死不活的趴炕上躺着,那边二哥三哥也一脸的怒气坐在炕头,见她进来也没打招呼,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问他们几个,都不耐烦的让她去那屋。她只能来到西屋。正巧在门外听见了一耳朵。她心里是明白,这事儿鹏飞哥是完全被误解,但大龙确实是有些心思的。见大龙妈像是过来兴师问罪,她也不能让自家哥哥被人诬陷。于是掀开帘子走进去。瞅了瞅大龙妈,又瞅了瞅邓姑姑,不知道怎么开口。她答应过大龙不往外说,那现在大人知道了,还能不能说呢?
邓姑姑见她进来,忙要往外撵。这事儿不是个女孩子家家应该听的。但见二姨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又问道:“二丫,你有啥事?没大事就去下屋(读二声,指棚子)把豆角干拿出去晒晒。”
二姨踌躇了一下,还是小声问邓姑姑:“你们说的是大龙喜欢我鹏飞哥的事么?”她这小小的一问可是个惊天大雷,直接炸在了大龙妈头顶上。她猛地拉住二姨问:“二丫,你说啥?你再大点声说一遍?”
二姨被大龙妈吓到了。她求助似的望向邓姑姑。这件事应该不是好事,这她早就知道的,但是大龙妈这么大反应她是没想到的。邓姑姑有些严肃的看着二姨,然后拉她过来低声道:“二丫,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知道的?”“大龙哥跟我提过一次,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我也没告诉别人。刚才我在门外听见你们说这事,还奇怪你们怎么知道的。我已经跟他说让他别喜欢啦,鹏飞哥又不喜欢他。我让他喜欢小月去。”二姨越说越小声,后来的话简直是嗓子眼里哼哼。但这已经足够让大龙妈惊呆到不能言语了。二姨的话无疑是说,是自己家孩子有毛病,人家鹏飞压根没搭理他!可是那外面传得那么难听的搂抱亲嘴是咋回事?大龙妈坐不住了,她立马要起身回家去问儿子。一定要儿子给她个否定答案。对,对,肯定是儿子得罪了谁,人家造谣报复呢。她心里这么想着,脑袋乱糟糟的。
邓姑姑见大龙妈状态不对,忙使眼色让舅妈拉住她。这个样子回去问孩子,孩子说对她得崩溃啊。舅妈虽然从二姨的话语里听出自己儿子没跟大龙纠缠在一起松了一口气,却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她一把拉住大龙妈说:“妹子你干啥去?你这样子回家想问出什么?大龙刚挨自己爸一顿打,你再嗷嗷一顿骂,孩子活不活了?你给我坐下。”大龙妈六神无主了。她被舅妈一把按下去坐着,嘴却不停的哆嗦着。
邓姑姑显然已经明白怎么一回事了。其实自古以来,中国就有男风的例子。但是这毕竟是小众的事,这个事情在文化相对开放的现代尚且有那么多人接受不了,何况在二姨那个年代的农村。见到大龙妈神不守舍的样子,她心下暗叹了一口气。半晌道:“大姐,这事儿你得从两头看。大龙现在还小,不是定性的年纪,他说喜欢谁,也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你想想你在那个年纪懂个什么,还不是谁跟你玩的多,你就觉得谁好。退一步说,他真有那个倾向,我也得告诉你,自古以来,投胎投生错的有都是。的确有人应该投生到女胎结果错了性别的。这是胎里带来的,你不能埋怨他。大龙这个年纪,加上他这个性格,你贸然的去质问他,问出来你不想听的你准备怎么办呢?”听到这话,大龙妈默默低下头,半晌开始抹眼泪了。
其实在场的三个人,心里都已经有五六分相信了,就算去问孩子,孩子出于恐惧不敢承认,但这就能让她妈彻底放心么?几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舅妈开口道:“孩子咋样先不说,现在外面的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更要紧。咱们孩子怎么着也不能被人这么嘴上糟蹋。”她这么一说,大龙妈也回过神来。是的,自己孩子就算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随后再想办法。但是现在屯里人传的太难听,她们都受不了,如果大龙听见,那孩子心窄又敏感,怎么能受得了呢?
邓姑姑也没什么好主意了。自来农村的流言蜚语,受害者都是默默的忍过风头的居多。因为你抓不住造谣的始作俑者。人家不承认,你怎么去指责?再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都是上下嘴皮一耷拉就来的。第一个人说的是一,到你耳朵里就成了十,你又怎么去找中间这些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也就是当年周老太太那么烈性的人,敢于请动仙家给她出口恶气。可是邓姑姑却不是那样的性格。她也只能眼瞅着大龙妈和舅妈两个人发愁。
其实这屋里的声音早就传到东屋鹏飞的耳朵里了。农村房子能多隔音,他见这件事终于传到了爹娘耳朵里,那怒火再也压制不住了。鹏飞使了个眼色,两个弟弟忙起身跟他下炕往出走。鹏飞在屯子里是有好人缘的,尤其是半大小子那一帮,都将他认做领头的。他也不顾什么里子面子了,今天势必要将那个造谣生事的给揪出来。打探消息么,几个小哥们都愿意帮忙。他们本身就不信鹏飞能有什么缺点。听到这谣言早就跃跃欲试的要帮鹏飞出头了。但正主没发话,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下鹏飞让他们打听是谁先造谣的,几个人忙回家打听情报去了。半大小子不八卦,自己家的娘亲嫂子妹子可都是情报源。不到半天的功夫,几个人就碰头了,将手头的消息一比对,造谣者直指冯歪子。
有了人事情就好办了。七八个小子偷偷商量了一番,黑天就将去后屯聊扯谢寡妇家姑娘才回来的冯歪子给堵在了半道上。冯歪子一看鹏飞这架势,顿时怂了,没等鹏飞上手他就蹲下捂住脑袋连连讨饶。鹏飞冷笑道:“冯大哥,你这是说哪的话啊,我们几个就是想跟你好好唠唠,你这怎么这么心虚呢?”冯歪子本着不吃眼前亏的理念,丝毫不顾及对方比自己小那么多,赔笑道:“今天大飞你堵我,肯定是哥哥我哪里做的不对了。有话咱们好说,别动手,别动手。你看我这细胳膊细腿的,还不够你一个巴掌的。”
旁边嘴快的小四儿直接了当:“你到底怎么造谣我鹏飞哥的,今天说清楚。说不明白,今天咱们可就没完了。”
冯歪子心里明镜似的今天鹏飞为啥堵他。可是他却故意装作想不起来的样子,想蒙混过关。他造谣生事不是一回两回了,哪次受害人不是忍气吞声的猫着等风头过去?谁能拉下脸去较真儿流言源头呢?这个都是没凭没据的玩意,抵死不承认得了。他这做作样子可是将鹏飞两个弟弟气坏了,二哥鹰飞上去就给了他一杵子。打的他嗷一声捂着胸口又蹲了下去。旁边几个见鹰飞动了手,也上去你一拳我一脚的揍了起来。直打得他捂着头连连痛嚎。这一动手,他脾气还上来了。忽然猛地站起来冲着鹏飞嘿嘿冷笑起来。几个兄弟退后,摸不清他要干啥。只听他说:“鹏飞,你行,你还真拉的下脸来,是要我当着你这帮小跟班的面,将你和大龙的丑事再说一遍是吧?”
鹏飞没想到这时候他还敢威胁他,怒火一起,上去揪住他衣服就要下拳。却忽然听见那边狗叫声起,连人带火把似乎一群人往这边找来了。原来舅妈看几个儿子忽然都出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猛然想到鹏飞可能知道了流言。怕鹏飞出去惹祸,叫上舅舅和大龙爹妈一起出来寻人。正巧把鹏飞他们逮个正着。见有人来了,冯歪子有恃无恐,一把推开鹏飞,冲着舅妈嚷嚷,让她好好管教儿子,拉帮结伙的劫道呢?舅妈却看出,这是儿子找到始作俑者了,她拉开鹏飞道:“儿子,别为这样的人脏了自己的手。你人啥样以后屯子人自有公论。”说着拉着鹏飞想走。那冯歪子却火上浇油:“他啥人,还能啥人,喜欢男人的人呗。幸好你家儿子多,缺这么一个丢人的不算什么,要是只有一个儿子的人家,那可是要断了香火啦。”他这张贱嘴,此话一出,那边大龙爹受不了了,老实巴交的他冲上去就拉住冯歪子,一边撕扯一边骂:“你说谁家断香火,你这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
人在气头上,说出的话总是会往痛处戳,这冯歪子本身就受后妈的气长大。一听老林竟然也敢骂他,顿时绷不住:“我说谁,不就是你那好儿子,一天天娘们唧唧的在村里晃悠恶心人不够,那天还含情脉脉的看着人家鹏飞,眼珠子都要黏在人家背上啦。老寡妇都没他这么个骚样子。”
此话一出,大龙爹妈谁受得了。两口子再不顾本是过来拉架的,一起上阵将那冯歪子给揍得鼻青脸肿。大龙妈更是将冯歪子的脸挠成了血葫芦。冯歪子不敢嘴硬了,哎呦哎呦的叫着讨饶。舅舅舅妈看大龙爹妈也出气了,再打下去伤筋动骨的更不好交代,只能拉住。舅妈冷冷的瞪着冯歪子说:“冯小子,你这小半辈子都白活,屯里人哪个没在你嘴下遭过殃。你可记着,耗子急了也咬人,你别把我们逼急了。这次的事今天在这了了。你不服气,咱们明天就叫上全村人,当面锣明面鼓的说明白。”舅妈对人总是笑脸相迎,从没这么声色俱厉过。冯歪子终于服气,连连说自己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传闲话了。
一伙人往回走。小四儿见没人说话,憋不住了。当着长辈又不好说脏口,只好安慰道:“叔叔婶子你们别生气,鹏飞哥什么样咱们都知道,屯子里没人信那些话的。等我们回去都好好交代家里,不再传了就是。”这话倒是安慰到了舅舅舅妈,可是话里话外都没提大龙,无疑,大伙对这事件的另一个主角儿是不信的。大龙爹妈加快了脚步,一会功夫就远远的将大伙拉下了,头也不回的回家了。
第二天,村里闲聊的内容就变成了冯歪子,一个晚上就被人收拾的皮青脸肿,加上他去后屯谢寡妇家时还嘚瑟得跟人家说要去提亲,大伙都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人家谢寡妇母女连打带挠的撵出来了。终于,冯歪子成了八卦的主角,也尝了一把哑巴吃黄连的苦。谢寡妇当然不会给他澄清,人家巴不得拿他立威杜绝这帮该溜子过来骚扰呢。冯歪子臊的好些天不敢出家门,彻底灭火了。
闲言碎语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新的,旧的立马就不会再有人关心了。舅妈家迎来了再次的平静。但是大龙家却依旧暗流涌动。这次流言将大龙的喜好彻底的摆在了台面上,让大龙爹妈不得不面对。因为大龙被老爹打得躺在炕上好几天,倒是彻底的与谣言隔离了。他也不敢去问他爹到底是因为啥打他,或者是自己偷偷的抹了姐姐的胭脂被爹发现啦?他自己没计较,等能起来炕依旧跟着爹妈下地。他却不知道,此时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爹妈仔细监察着。一天下来,大龙爹妈心如死灰。今天在地里,大龙不知道多少次偷偷的望向邻地干活的鹏飞,而那边鹏飞不经意的转头过来,他又立即心虚的低头干活。这幅样子,是个人也看出来大龙是真喜欢上了鹏飞了。尤其是休息的时候,他家带了个西瓜解渴,大龙自己不敢送去,却提醒他妈应该给舅妈家送几块过去,明显就是想给鹏飞那小子吃么。两口子对视一眼,觉得手中的锄头千斤重,仿佛今天干的活是一个月的量那么累。还没等天黑,就张罗起身回家了。
两口子再炕上对坐着叹气。几天的时间,老林就老了好几岁,皱纹更深了。他们商量是不是给大龙娶个媳妇就能把他掰正过来。近的肯定说不成的,就算是没听流言,从小看到大自己儿子娘娘腔的样子,人家也不会将姑娘嫁过来。他们想到了二姨的屯子。这不正有个在这串门的邓姑姑么。大龙妈觉得邓姑姑是个实诚人,可以跟她好好商量这事。就是,人家在二姨舅妈家住着,现在自己家跟二姨舅妈家,弄得实在尴尬。但是为了儿子的以后,大龙妈觉得能拉下脸来。于是第二天,她特意瞅准舅妈出去了,家里就剩下邓姑姑看家的时候过来串门。
邓姑姑见她登门倒也没惊讶,她知道大龙妈肯定是来说大龙的事儿的。这附近的人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大龙这事儿她宁可憋在心里也不可能跟这帮人说。只有她是个外乡的串门的,过几天就走,听了她的心事也不能到处宣扬。但听大龙妈期期艾艾的说明来意后,邓姑姑还是沉下脸来。
“大姐,我觉着你还是先问问孩子,他到底想不想成家吧。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忙,这是两个孩子一辈子的事。大龙如果说他肯娶亲,成亲了能好好的对待媳妇和美过一辈子,那我介绍个人过来是积福积寿,可是万一这只是你和我大哥两个人强逼着他过正常日子,要在人前好个面子,那我真不能答应。”邓姑姑将话说的清楚。她这几天也暗暗观察大龙,从面相到骨相,大龙看上去都不是个能正常结婚生子的。她没有大龙确切的生日时辰,否则就能肯定的断出大龙子息如何了。大龙妈见邓姑姑这么说,心里明白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只不过是想用父母之命强迫孩子在自我和孝顺中抉择罢了。邓姑姑这话是正理。但是想到那个可怕的答案,她又退缩了。
邓姑姑知道她的艰难,没有哪个母亲能够平静的接受儿子异于常人的取向。她叹了口气道:“大姐,我在二丫家住的时候,邻居老刘家家里就是供仙家的。他家老太太也传授给我一些批八字的方法。要不你告诉我你家大龙的生日时辰,我看看能不能看出些门道。”大龙妈毫不迟疑的就将大龙的生日时辰告诉了邓姑姑。邓姑姑低头掐指,那大龙的生日时辰看,他今生子息全无,但却不是个孤独终老的命。姻缘尚未发动,应在大龙十七那年。这就是个投错男胎的女子命格,却奇怪的相当的好。照这看来,还是个富贵命呢。
邓姑姑只将自己所算除了女子命格那条,都告诉了大龙妈,又劝道:“子孙自有子孙福,做父母的,也不能左右孩子的一生。大龙终究是要长大的,你趁着他小时,强逼着他定下他不愿意的亲事,可能倒会害了这孩子的一辈子呢。你不信回去看看那孩子的手相,这条就是姻缘线,肯定是又长又直,不带分叉的。他的缘分是老天安排好了的。十七那年,肯定能遇见。”大龙妈听见这话,有些安慰又有些半信不信,最终还是没再提介绍闺女这事,低头沉思的回家去了。
进了屋,她就直奔儿子,拉过儿子的手一瞧,果然如邓姑姑所说,清清楚楚的一根线,不折不弯不分叉,清晰极了。她长叹一声,闭眼信命。至于这孩子命定何人,是不是鹏飞,她不敢去问邓姑姑。半晌天黑,她终于跟丈夫说:“他爹,大龙是我拼死生出的孩子。你记着不,生他的时候我难产,两天一宿这孩子才落地。后来我这肚子再也没大过。咱们两命中就这么一个儿子啦。他好他歹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就想着他这辈子能顺顺当当乐乐呵呵的。你说要给他安排媳妇,我想着别这么着急了。他今年才十四,不定性呢。再说刚出了这流言,也没知根知底的人家肯给姑娘过来。咱们等他三年,到十七再说吧。到时候他愿意娶就娶,真要不愿意,我凭他心思。我是他娘,他啥样我都不嫌弃。你要是觉着他日后可能丢了你老林家的脸,你就干脆休了我。我和我儿子自己过,你再找个人,给你生儿子吧。”
大龙爸听了这话一掀被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看不清妻子的脸已经泪流满面。他只惊讶于妻子话中强硬的坚持。这是跟他过了大半辈子事事以他为尊的女人么?竟然说出休妻和儿子单过的话。怎么一下午态度就转变的这么快呢?“你去问大龙了?他承认他不喜欢女人了?”大龙爹一叠声的问。“没,我没问他。可是这事也八九不离十了吧。咱们要自己骗自己到啥时候?真给娶进来一个媳妇,大龙不碰人家,不坑害人家一辈子么?咱们良心上能过得去?”大龙爹一边听着媳妇讲道理,一边脑袋里天人交战。他是传统的农村人,他和媳妇也是爹娘给说亲就听从成亲的,自己这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生儿育女不是天经地义么,那喜欢男人,还能和男人过一辈子不成?他想不通。可是能怎么办?真半路上休了老妻,再娶个?那还是个人了?想了大半宿也没想明白,索性将被子蒙在头上睡觉去了。
大龙真的算是命好,这么多人因为他搅和个稀烂,他自己却半分风声没听见,只是觉得最近家里气氛怪怪的,而隔壁大姑(大龙对舅妈的称呼)最近给自家送东西总是亲自来,再也不打发儿子们过来了。他心思敏感,疑惑是否自己最近什么行为举止被人发现了?在家想不出个头绪,他又跑到河边坐着去了。正巧河边邓姑姑自己在洗衣服。大龙对邓姑姑很是亲近,觉得她沉静又安稳。于是走过去帮着邓姑姑拧衣服。“二丫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啊?姑?”大龙跟着二姨称呼邓姑姑。邓姑姑笑着将鬓角的一缕头发往耳后捋了下道:“那疯丫头今天跟着她兄弟去山上了。她可是一天都闲不住。”“嗯,好几天不见她和鹰飞他们了。”大龙不敢直接提鹏飞,只点了二姨和鹰飞的名字。邓姑姑如何不知他想问谁,见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也难受。但大龙的正缘确定还没出现,应该不是鹏飞了。她不忍直接打击这孩子,连这点念想也没有。鹏飞十六了。这个岁数,农村是可以定亲的了。大龙妈过来问邓姑姑给大龙介绍姑娘的事给舅妈提了醒儿,她觉得给鹏飞先定个人家,对自己家,对大龙家都有好处。鹏飞在屯子是不缺姑娘爱慕的。舅妈的风儿放出去,说亲的可能就要上门了。那大龙知道了不知道要多伤心。可是这事邓姑姑没办法跟他明说。
想了半晌,邓姑姑只能含糊的劝道:“大龙,你们这个岁数的孩子啊,最是让爹妈操心了,今天想着这个,明天可能就要那个。没个定性。姑姑也不知道你最近在烦什么,不过姑姑是过来人,什么事啊,不往牛角尖儿里钻,过阵子回头看,当时觉得天大的事那就是小事了。”这番话并不能一下子点醒大龙,他忽然接话道:“姑姑,万一我想要的,是别人不让我要的呢?”“有句话说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天意怎么安排,你就顺其自然好了。”邓姑姑洗完了衣服要起身回家,见大龙仍然紧锁着眉头,不免摇头。这孩子,死心眼啊。
果然,见舅妈家陆续有媒人登门,大龙立马大病了一场。请医问药都没什么效果,这是心病。自古心病难医治,大龙爹妈无可奈何,明知道儿子为什么病了,却没办法解决。此时,大龙舅舅过来探望姐姐,见外甥病的这么严重也心疼,要接到他们那里让城里大夫给好好看病。大龙爹妈认为大龙离开是个好事,也许距离远了,那相思就慢慢的淡了。老两口忍着跟儿子分别的思念,让大龙跟着舅舅去了城里。走之前,大龙隔着障子向舅妈这边望了许久。
两年后,鹏飞娶亲。姥姥一家人过来庆贺。二姨才知道连大龙爹妈都已经搬去了城里。大龙自从那一走就再没回来。看着旁边空下的院落,不免有些感伤。屯子里并没有人知道大龙一家的近况。渐渐的,二姨也将这事儿淡忘了。
又过了两年。哈尔滨的一家贵人请托邓姑姑帮忙,邓姑姑推辞不过,只好带着二姨上城。这是二姨长这么大第一次进省城。她被省城的富丽繁华震惊的无以复加。栉次鳞比的商铺,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二姨这个乡下丫头看花了眼。接邓姑姑去的人家见二姨这么个样,却不敢笑话,这可是邓姑姑身边的人,他们哪敢得罪,奉承还来不及。家里太太立马吩咐两个丫头带着钱领着二姨出去逛。邓姑姑嘱咐二姨几句不要乱跑,别没规矩的乱要东西,就随着二姨去了。
二姨虽然没见识,但是眼皮子不浅。她虽然知道只要她开口,那两个姐姐肯定会花钱给她买东西,却不任性。很多新奇好玩的玩意儿只是看看摸摸就走,最后只买了些乡下难见的糕点随口吃。正逛得起劲,忽然见前方一个人影晃过去,怎么看怎么眼熟。她忙快步跟着想看看究竟是谁。把后边跟着的两个丫头急的忙追上来。这时候前面那人站住了脚,指了指那边的一家糖炒栗子小铺,他身边的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冲他笑了笑就走了过去掏钱排队买栗子。等着的人一回头,二姨才认出来——这不是大龙么!他高了,也瘦了,相貌变化不大,气质却变了。怎么说呢,有些像城里那些上高级学校的男学生。他的穿着打扮看上去也精致讲究。二姨竟然有些不敢上前去认了。那边大龙却也瞧见了二姨。他愣愣的盯着二姨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冲着二姨招手喊道:“是二丫不?”二姨这才确信自己没认错人,忙赶上去跟他问好。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番,又都笑了。“二丫你怎么来城里了?”“大龙你现在过得咋样,叔叔婶子呢?”两人同时开口,一时猛住,又笑的直不起腰。
二姨将自己跟邓姑姑来省城的事说了。大龙正要开口,那边给他买栗子的男人回来了。见到大龙跟一个半大姑娘说话,眉头轻轻的蹙了一下,但不快的样子转瞬即逝。他走上前来跟大龙说:“给,栗子买回来了。趁热吃。这位姑娘是?”他转向二姨,二姨这才细瞧他的长相。恩,长眉修目,鼻梁高挺,是个很周正的帅气的男人。年龄差不多三十上下的样子。二姨个姑娘,看着他不由有些害羞,那边大龙忙热情的介绍:“这是我老家的妹子,好几年没见着了。这竟然在省城遇见了。我爹妈看见她不知道得多高兴。”说着跟二姨说:“这是刘敬辉,你叫他辉哥就行。二丫你要是没啥事,咱们下馆子去吧。”二姨身后的两个姐姐忙拉二姨衣角。二姨知道这两个丫头不知道大龙来历,是万不敢让二姨跟着陌生男人走的。于是笑道:“大龙哥,我和姑姑来人家,人家备下晚饭啦。咱们明天再聚呗。你住哪,我也去看看我叔婶。”
大龙顿了顿,瞥了刘敬辉一眼,道:“我现在在他家借住呢。这样吧,我俩送你回去,顺便认认门,你和姑姑办完事后,来我这住两天,咱们好好叙叙旧。”二姨爽快的答应了。两人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的聊小时候的趣事。后面三人沉默的跟着。那两个丫头很有规矩,并没对刘敬辉问长问短。二姨只觉得大龙是转了性了似的,话多,笑容也多。没多大功夫,几个人就来到了邓姑姑帮忙的那户人家。只听刘敬辉啧了一声,小声道:“原来是张家请的客人。”说罢拉过大龙,对着二姨笑道:“小妹,今天你大龙哥没尽地主之谊,待这边事了,你和家里大人一定光临寒舍,让你哥哥好好招待。”
二姨忽然听见这一套文绉绉的客套话,蒙住了。那两个丫头却是在主家见过世面的。这种上流社会交际应酬很拿得来。一个丫头忙双手接过:“我们一定转告老爷刘公子的话。也会好好招待两位贵客的。这会儿太太在家,您不如稍等,我们进去回明一声?”刘敬辉却摆手道:“今日天晚,不打搅了。”说罢对着二姨一点头,拉着大龙叫了两辆人力车,上车走了。
二姨兴冲冲的进门见邓姑姑。邓姑姑今日只是简单的看了下环境,安排了准备事物,并没有出手呢。见二姨回来这么兴奋,忙问怎么了。二姨高兴的跟邓姑姑把遇到大龙的事情讲了。那边两个丫头已经拿着名片去回禀太太了。邓姑姑正疑惑这个刘敬辉是个什么人呢,那边主家太太捏着名片匆匆赶过来敲门了。见到邓姑姑和二姨堆起笑容,又问二姨玩没玩好,又问丫头们伺候的可周到。二姨哪里经历过大户人家太太这么嘘寒问暖的招待,忙受宠若惊的答两位姐姐很好,给她买了好吃的。那位张太太东拉西扯,终于将话题引到了正题上:“二姑娘,你是如何认识刘敬辉少爷的啊?”“啊?”二姨被问得一愣,没反应过来刘敬辉少爷是谁。那边邓姑姑却知道这太太是在打听跟大龙在一起的男人。
她替二姨答道:“我们不认识刘少爷,只是和他身边的林大龙是旧交。您府上是知道这刘少爷的?”那张太太长出一口气,堆笑道:“这城里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刘少爷呢。他可是省城财政厅刘厅长家的二少爷。您刚说的林大龙,莫不是十七八的年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那个?”二姨懵懂的点头。那太太顿时满脸堆笑,:“哎呀,我就说,你们是我们家的贵客,不但能帮我家解了那么大的麻烦,还能认识那么大的人物。赶明儿他们过来接你们,千万要给我们老爷签个线认识认识呀。”又殷勤的请邓姑姑和二姨出去大厅请宴。
本来邓姑姑是打算带着二姨就在客房简单吃点的,张太太执意不许。席上张老爷和少爷也都出来见了邓姑姑一面,态度殷勤的不像话。不过碍着男女妨碍,只是客气的敬了杯酒,爷俩就离席让张太太陪客了。邓姑姑心里明白,这体面应该都是那个叫刘敬辉的人带来的。在席间不由得多问了张太太些话。张太太有意通过邓姑姑二姨搭上这位刘少爷,自然知无不言。听她说,这位少爷是家里的嫡次子。他家长子早夭,现在家里就剩下一位少爷,两位小姐和一位长子留下的小少爷。刘厅长早早将这位少爷安排进了财政厅,那日后必然要平步青云的。张家老爷是教育厅的副主管,早就想搭上刘家这条线给自己家儿子安排个好前程。只是几次送礼去张家,没人引荐人家都带搭不理的。这次碰上二姨他们能跟刘家说得上话,自然希望邓姑姑能帮着引荐。邓姑姑见状忙道:“太太,我们只是认识他朋友大龙,哪里就能帮忙引荐呢。”“哎呀女神仙,你们认识的这个龙少爷,现在可是刘少爷身边的红人,他说一句话,可比别人说百句管用多啦。听说自刘少爷带他回来,那两人是形影不离的。你们认识他,在省城也能横着走啦。”
这话把二姨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说的是自己从小认识的大龙?他现在有这么大本事了?混得可以啊。但见那张太太眉飞色舞的样子,却也不像是诓骗她俩。邓姑姑再没接话,转移话题说些明日做法的规矩等,吃过饭拉着二姨进屋休息了。
二姨进屋就问邓姑姑:“姑啊,你说大龙真和那个刘敬辉那么铁啊?他咋能认识这么大的人物嘞。不过我今天见他,真是变了个模样,也爱笑了,也能说话啦。穿衣打扮都像个城里有钱学生样。”邓姑姑淡淡笑道:“人的缘分可是任谁也说不准的。等咱们处理好这家的事儿,去那边瞧瞧就知道怎么回事啦。大龙啊,命挺好呢。”二姨听说,满心期待过几天的重逢。
待这边事了,刘家果然派了轿车来接邓姑姑和二姨。等下了车,二姨才知道什么是高门大院,富贵人家。这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洋房,院墙高耸,宽敞的大道,周边是草坪。她和邓姑姑一下车,就看到笑着迎上来的大龙爹妈。老两口打扮的干净利索,见到她俩那个亲热,连连往屋里让。刘敬辉站在门口,见邓姑姑有些迟疑,走下台阶笑道:“这就是邓姑姑吧?大龙跟我提你多次,今日一见,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气质出尘。您别客气,到这跟家里一样。我爹不在家,大龙在忙着摆盘子招待你们呢。”邓姑姑本来是怕家里长辈在家礼数不周,听他这么说,才跟二姨在几人的簇拥下进屋。
大厅里几个下人正穿梭走动的上菜,大龙却在那大团桌边细细的摆放碗碟。见邓姑姑和二姨进来,才笑着迎上来说:“姑姑,二丫,快进来坐。今天没外人,我还特意给你们做了个拿手菜呢,趁热尝尝。”二姨跟大龙虽然多年不见,但是儿时的熟稔让她并不拘束,拉着邓姑姑就去坐席。刘敬辉将邓姑姑让到首位,将大龙爹妈让到陪坐,自己却坐在下首。邓姑姑看他这样,心里有数了。席间,大伙依旧是谈论农家时的旧事,那刘公子插不上话,却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反而在大家讲起大龙儿时趣事时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的下来给大伙斟酒一循,一点没有公子哥骄纵的样子,沉稳内敛而又不失风度。
二姨第一次见这样的排场这样的人物,新奇之下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却发现这个家伙的眼睛一直黏在大龙身上,偶尔大龙夹不到菜,他还会立即殷勤的起身布菜。对待她这个乡下姑娘也一点没小瞧,一直劝她多吃。大龙父母没有半点局促样子,像是习惯了一样。这顿饭二姨吃的心满意足。吃过了饭,刘敬辉将他们让到了三楼的客房里。自己退了出去,不打扰他们叙旧。大龙父母将邓姑姑拉到了阳台上说话,二姨则是在大龙的指引下参观起客房那一大排书柜里的书籍和各式各样的古董玩意。
二姨自然是好奇大龙和刘敬辉怎么相识的。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小子,怎样的机缘能认识这样的贵公子?大龙见问,也不藏着掖着,让二姨坐下喝着果汁给她讲。原来,他跟着舅舅来省城看病,借住在舅舅家里。因为一心只想着鹏飞,那病久久不见好。慢慢的,舅妈就对这个沉默寡言,病歪歪的外甥有了意见。大龙个半大小子自然不能总在亲戚家吃闲饭,可是他的身体又不好,干不了什么活计。正好舅妈给一个富裕人家做针线,跟人家挺熟悉。人家在帽峰山那边买了好几座山。还在山里建了别墅,那别墅人家平时也不过去,就是夏秋两季,会在那边接待达官贵人。那山里别墅现在缺个看管的人。人家说了,最好是会干农活的两口子过去,平时给养个鸡鸭土猪什么的送到城里当土仪。那边山里自己可以开荒种地,每月还提供米粮月钱。只是一点,那边山里地广人稀,要耐得住寂寞的实在人过去。
舅妈听说了这个差事就想到了大龙一家。他们本身就是农民,带着儿子去不是又挣钱了自家又摆脱了这个麻烦?她跟大龙舅舅说的好听,大龙这病就得去个清净地方静养,大姐姐夫也能多挣些钱。舅舅给大龙爹妈传了口信,大龙爹妈正不想继续在屯里子听些闲言碎语,于是将地租赁给了屯里人,自己收拾收拾包袱就带着大龙去应聘了。别说,那主家看是两个实在农村人带个孩子,正相当,立马就安排他们去里帽峰山。
刚到这里,大龙父母忙着开荒,大龙在家给爹妈做饭,日子过得挺平静。后来大龙身体见好,就没事去林子里捡柴火、采山货。那边的林子更深,东西也多,各式药材、蘑菇都有。主家为了让他们防备野兽,还给预备了土铳等物件,没事也能打个山鸡野兔的改善伙食。渐渐地,大龙不再日思夜想鹏飞了。在这没人嫌弃他女性化的深山里,过得像是更安逸了。偶尔,主家会带着一堆客人前来,他们一家三口就弄些山珍野味的招待这些吃惯了精细食物的城里大人物。别说,这主家别出心裁的交际手段挺管用,很多在城里待腻歪了的人还真愿意过来换换心情。主家高兴,给月钱也就大方,大龙妈都将这钱存起来。她一直给儿子以后做打算,就算儿子不能正常成家立业,有钱傍身总会顺利得多。
这天,大龙又一个人背着土铳去山里转悠。这片林子他已经熟悉的闭眼都能走出来,于是他想着再往远走走。转了大半天,打了两只野兔背着准备回来,忽然见到林子边的大树下倒着一个人。他小心的走过去,见是个二十多的年轻男人,脸上污浊不堪,头发凌乱,衣裳也撕扯烂了。试了试那人的鼻息,还有气,就是晕过去了。他细看了那人身上,手腕脚腕上有着明显的淤青,像是被捆绑了许久的样子。更加奇怪的是,这人竟然穿了一双皮鞋。要知道那个时代,皮鞋这种奢侈品都是上流阶层的专属,普通人家是穿不起的。他心思细,对这个人的来历产生了怀疑。但是心地善良的他又不能见死不救。于是将身上的水葫芦取下来,喂了那人一些水。过了半晌,那人哼了一声,像是要醒的样子。大龙退后两步,将土铳取下来对着他。可是那人睁眼瞧了他一眼,转头又迷糊过去。
天色见晚,大龙不敢再耽搁时间。想了想,连拖带拽的将那人弄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把自己的水葫芦和带的干粮放在那人身边,回来又将拖拽的痕迹细细清除了。这才往家赶。
未进家门,就听见一群人大声的嚷嚷什么。这山里十天半月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打猎进山的,也就是三五个人讨碗水,借个宿,那都是好声好气的商量求人,哪有这么呼呵的。大龙忙赶过去瞧。只见一群彪形大汉将父母二人围着,凶神恶煞的要他们交人。大龙父母一再强调这里没有外人过来,这帮人不听,推搡着两人要进屋搜人。
大龙父母平时也不住在那别墅里,而是在别墅边上的屋里睡。主要是怕将别墅里的摆设碰坏。那屋里房间都是用来招待大人物的,让这帮土匪闯进去,砸了丢了一件两件的,他们可赔不起。正推拉间,大龙进来了。那帮人见是个打猎的,没放在眼里,转头依旧要向屋里冲。
这两年,大龙在山里胡打海摔的,性格倒也练得不再那么怕事。见一堆人为难父母,作为儿子自然不能躲事儿。大龙走上前去,对其中一个领头的说:“这位大哥,我家三口就是在这看屋子的,您今天过来这个阵仗是干什么呢。这山上是省城周掌柜家的私宅你不知道?他家和省警察厅韩厅长是故交。这里时常接待的都是省城的达官贵人。平时我们进去打扫都小心翼翼的,你们这么冲进去,磕着什么碰着什么不好交代吧。”那男人听他提到韩厅长,顿下了脚步。回头细看这个跟他说话的少年。虽然语声温软,却还冷静,也不害怕。他走上前来道:“我们是帽峰山马大当家手下,我们山头跑了个重要人物,现在奉命搜山。既然这里是富贵人的住宅,那我们也讲点规矩,我们派两个人跟你进去一间间的查看了,没人的话,我们立刻走人。”
大龙听说这帮人是胡子,心下转了转,觉得他们九成是要找今天他遇到那个人。于是心里有底,就答应了上前带路。那胡子果然和另一个跟他上楼一间一间客房的查看,衣柜床底都没放过。甚至于厨房、茅厕他们都搜了一遍。果然没有查到什么。那领头的下来对着大龙爹妈一抱拳:“大哥大姐得罪了,今天是我们的冒失,你们呢要是见到一个二三十岁的孤身男人,就去寨里给报个信儿,我们当家的有重赏。今天这事,咱们兄弟也没惹麻烦,你看就不必告诉你家东家了。这两块大洋你收下,当做我们赔礼。”大龙爹妈哪里敢收他们的钱,忙推辞又客客气气的将这帮瘟神送走。回头关上大门才长舒一口气,这要是不提韩厅长的名头,那些恶棍还说不定敢做出什么事来。大龙见爹妈这么害怕,把遇见那男人的事咽下不提。心里却在猜测那人是什么来历。
第二天一早,大龙就揣了干粮和点风干肉,背上土铳去山上找那人去了。走到发现那人的地方还特意在周围巡查了一番,见没有搜查的踪迹才进了山洞,里面黑乎乎的看不清什么。他小声的寻找:“哎,你在么?”忽然听见山洞里面传来一点细细索索的声响。大龙点上火折子一看,那人正靠着山壁坐着。昨天放着的水葫芦倒在一边,已经空了。干粮也不见了。想是男人醒过来吃了。他想了想,从外面折了点松枝,进洞里点了火。将自己带的东西递给那男人。男人打量了他一阵,才接过东西吃了起来。大龙又去山洞外面,将山洞用树枝野草遮了遮,复又进洞。
男人已经将东西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精神头好些,往火堆边靠了靠。大龙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到这里来?”男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忽然皱了皱眉头捂着脑袋哼了哼。大龙上前去,借着火光看到那人后脑碗大的一个包,也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他轻声道:“你等等,我出去给你找点消肿止痛的草药来。”说罢转身出去了。
这山里他转的熟了,不大一会就找到几种草药背了回来。拿石头碾碎,小心的将草药汁涂在他后脑上。那人也没躲,就这么直愣愣的盯着他。过了会,从火堆中拣出一根烧焦的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可是大龙在家,只上了两年的私塾,不认识几个字。他只认得刘,那这人应该姓刘。细瞧瞧那人,面上不带凶色,不咋像是坏人。于是他问:“昨天有帽峰山的胡子过来找人,找的是你么?”那人点头。“你姓刘?可曾干过杀人放火的事?”那人摇头。又要在地上写字。大龙忙说:“你别写啦,我不认识几个字。你要不是坏人,我救你就算救对了。对啦,你是哑巴啊?”那人连忙摇头,指着脑袋后面的大包哼了哼。大龙知道了,这人应该是被打伤了脑袋,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淤血压到哪根神经了,导致不能发声。大龙也没在意,安慰他说:“你不用着急,这伤得好好养养。不过这个山洞不是常住的地方,他们能找到我那,那这边也不安全。我出去寻个更好的地方,再回来带你去。”那人面露感激之色,目送他离开。
大龙转了好大的圈,终于在一处人迹罕至的谷底找到个凹进去的石砬子。那里面宽敞干爽,上方还能避雨。觉得满意后,他回来接刘敬辉,两人一路小心翼翼的将痕迹掩盖,搬去了那处谷底。
这之后,大龙隔三差五就偷偷的揣着吃的喝的去瞧刘敬辉。幸好此时天气暖和,人在野外露宿不至于伤风感冒的。这期间,那群胡子又转回来过,问了大龙父母见过生人没,大龙父母自然没见过。那群人见两人神色无异,也就觉得人不在这附近,倒再也没来过。
又过了些天,那人体力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依旧不能讲话。眼看着天渐渐的凉下来。山中野兽也开始储秋膘。这时再在野外露宿风险就大了。大龙想来想去,还是跟父母将这人的情况说了。大龙父母吃惊之余,也觉得自己儿子能承担事儿了。这么大的事这么久都没透过风。毕竟救人一命是积德的好事,他们也没拒绝让大龙将人带回来,只是在后面仓房里给他用稻草简单弄了个住所。毕竟那帮胡子哪天再忽然过来,也不至于落下行迹。
不知道 那帮胡子是不是放弃追寻刘敬辉了。反正住了一阵子,再也没生人过来打搅。倒是他头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渐渐的能说话了。这时大龙才知道他的来历。他就是省城财政厅刘厅长的二公子。基于官场上的派系斗争,他爹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搞垮了对家。人家也是有势力有财力的人家,忍不下这口气,暗中联络了帽峰山的胡子,在一次外出途中给他劫了过来。官匪勾结,一个要出气,一个要钱财。这等肉票当然要狠狠的敲上一笔,只是胡子没想到这种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少爷性格这么刚,软硬不吃,几次伺机逃跑。最终惹得大当家怒了,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顿。并且不再把他当做上宾供着,直接捆了不给吃喝。那天应该是哈尔滨传来消息让他们去收赎金赎人,一伙人押着他上路。或许是要拿到钱太兴奋,或许是最近他被饿得老实了胡子大意,总之让他给逃了出来。一伙人没法对雇主交差,交不出人还得面对刘家的报复,于是急的跟蚂蚁似的满山乱找。好巧不巧的让大龙遇到给他救了。听他这么说,大龙一家彻底放了心,自己竟然救了个大人物。心里都有点期待这刘公子回去后能不忘恩情。这种人家手指缝里撒点钱都够他们一辈子花了。
大龙和他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也熟络起来。大龙挺喜欢刘敬辉的个性,沉稳冷静,又进退有度。没有公子哥的架子,从来没瞧不起他们这样的庄户人家。自从进山以来,自己就只跟爹娘守在一起,也没个旁人能说话。忽然来个人,长得还挺好的,愿意听他说话,没说他娘娘腔,愿意将大城市的稀奇事儿讲给他。慢慢的,这种喜欢就有些变了味道。大龙惊觉自己的情感时,没有像第一次那样不理智了。他知道刘敬辉跟他不是一类人,人家早晚是要回到大城市的,要说当年对鹏飞他还敢有一丝期待,对这个人,他可是不敢再照量了。
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的疏远刘敬辉了。他悄悄的问爹娘,去哈尔滨要走多远的路。大龙爹娘见他这么问,想来是那刘公子身体养好了准备回家了。他们也没上过省城,不知道路。忽然大龙妈拍了脑袋说:“咱们真是守着李子树找李子,咱家东家不就是省城的人,等下次来人,咱们托他们将刘公子捎回去不就得了。”一家人恍然大悟的相互傻笑起来。于是大龙就过来找刘敬辉,将这房东认识省城韩厅长,下次来人可以将他捎回省城的事情说了。
刘敬辉却没显出高兴的样子。他蹙了蹙眉头,瞅着大龙道:“你想我快点走啊?”“你不想快点回家么?丢了这么久,家里担心你。”大龙奇怪道。也是的,自打刘敬辉养好了伤之后,自己没提一次回家的话,像是不着急似的。大龙看着刘敬辉盯着他的目光,不敢对视的低下头。
“那个韩厅长和我父亲不是一个派别的,我不敢信任他。不然我失踪这么久,也不见省警察厅的人。如果他倒向我父亲对家那边,告诉他我是谁倒危险。”刘敬辉这么说。大龙没考虑到这么多,以他的想法,刘敬辉的爹就是省城大官了,那韩厅长也是省城的官,这官和官之间不应该相互照应么?他自然不了解官场中的明争暗斗的。但是刘敬辉说会有危险,他可就不能冒险了。于是赶快跟爹妈说了。一家人商量很久,终于决定拿出一部分积蓄,送刘敬辉上省城。
大龙将自家攒的钱拿给刘敬辉时,刘敬辉没有虚伪的推辞。他接过钱来,深深的看了大龙一眼。然后对大龙说:“跟叔叔婶子说,我回去以后,百倍报答。”顿了顿,又像是对大龙说又像是喃喃自语道:“我从没自己出过远门,不单不识路,进那个庄户人家,说几句话就得露出马脚来。也不知道那些土匪还在不在搜我。”说着就停下不说了。大龙听着这话也对。他一个城里富家子弟,那出来进去的不得车接车送么,哪里走过那么远的路呢?再说他的确不像个农村人,这么冒失的走出去,真被逮回去不是完了么。左想右想,干脆一跺脚,自己陪着他去省城吧。爹妈是给人家看屋子的,不能走。虽然自己也没出过远门,好歹也是农村胡打海摔出来的,比这公子可皮实多了。有自己照应,那危险也能少点。
他将这决定一说,那刘敬辉像是早就等他这句话似的,忙点头答应了。两人去大龙爹妈那里将决定一说。果不其然大龙爹妈不同意。自己儿子长这么大没离开过父母,怎么能跟人家去省城呢。这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好。大龙却非常坚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想逞一把英雄还是舍不得刘敬辉,想跟他多相处些时日,又或者自己就是想去省城见见世面?他是个挺轴的,父母看他决心已定,也拦不住。那边刘敬辉又再三保证两人一定相互照应,到了省城之后,会雇车派人送大龙回来。他们这才勉强同意。两个人收拾了行李,又给刘敬辉剃了个大秃瓢,拿柴灰将他的眉毛图的粗黑,给他换上一身破旧衣裳。乍一看,也倒像是个跑山的。那双皮鞋自然不敢留下,只能找地埋了。家里又给他们蒸了好多饽饽,火折子也带了两三个。大龙将钱都藏在了贴身的衣裳兜里,准备第二天上路。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起身上路了。他们打算先出了山,走到屯里再问路。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脚程很慢。刘敬辉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程,开始几天,每天走不了几里路。那腿也酸疼,脚也磨出了水泡。他倒是不喊一声苦,可是大龙是细心的,见他越走越慢,脚步蹒跚,就知道他肯定是伤到脚了。这几天在山里,两人连个打尖的地方都没遇到,都是山里挤着露宿的,自然也没条件烧个热水泡泡脚缓一缓。大龙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显,只是边走边踅摸着草药。看着合适的就拔一把带着走。到了晚上,两人终于寻到了一个放山人遗留下的窝棚躲了进去。
几天的山路走下来,大龙也是腰酸背痛,直想躺下歇着。但他还是强打精神,点起火堆,在窝棚里寻到了个瓦罐,去路过的溪水边打了一罐水回来。将水烧热后就去脱刘敬辉的鞋。刘敬辉躲了一下没躲过,让他脱下鞋来看到了磨破皮渗血的脚。大龙小心的给他用热水洗了脚,又将之前采到的草药给他敷在脚上,扯下自己小衣里衬给包上。大龙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伺候人的事儿。倒是刘敬辉目光灼灼的看了他许久。第二天大龙也没让继续走,那脚上的皮不结痂,走路也是再磨破。他出去用弹弓打了几只鸟雀,回来烧着两人分着吃了。好像在两人间,大龙这个岁数小的一直在照料刘敬辉这个大的。看着大龙熟练的给自己换药,刘敬辉的眼神更温柔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又一天,大龙准备上林子里捉些野味。走进林子走了一阵,就看到了两棵合抱的大树。那两棵大树的枝干扭曲着缠在一起,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树身还缠有一大圈的麻绳,麻绳上系满了或长或短的红布条。有些褪色便旧,有些却依旧鲜艳。低一点的树枝上也被人系上了红绳,细看那红布,上面还有模糊不清的字迹。看上去倒像是名字。大龙恍然大悟,这就是从小听过的姻缘树吧。传闻这样的树是世间痴情男女死后灵魂所化,一般长在合葬的墓地旁。两棵树木从小就勾连纠缠,合体生长,直至长成参天大树。这样的树是有灵性的,会保佑前来祈求姻缘的情侣爱情永固。这样的双生百年大树是十分难见的。于是就有人围了麻绳,将自己和喜欢的人的生辰八字及名字写在红布上,系在树上祈求爱情美满。就和农村供奉小庙子,猎人供奉山神一样,信奉的人多了,树木自然有了灵性。于是信的人越多,也就更灵验。形成了个良性循环。
大龙绕着树走了几圈,看了好些个红布上的字,他既羡慕又嫉妒,也不知道自己的因缘在哪里呢?自己如果系上红布,上面写谁的名字呢?最终还是黯然离开,去寻找食物了。
拿弹弓打到一只野鸡,他拎着就回来了。收拾鸡肉的时候,将看见因缘树的事情当做新闻讲给了刘敬辉听。没想到刘敬辉听到后,不顾自己脚还一瘸一拐的,非要大龙带着他去瞧。大龙有些后悔告诉这个城里公子哥这样的事儿了。他没见过农村的这些东西,自然好奇。拗不过刘敬辉 的央求,只好扶着他慢慢的去寻到那颗树。
刘敬辉自然也看到了那些祈福的红布条,研究了几个之后就明白了其中的意义。他忽然冲着大龙坏笑道:“小林啊,你有没有中意的姑娘啊,我帮你也写一个,日后没准就成啦。”大龙害臊了。他白了刘敬辉一眼回怼道:“也就你心里想这个,还来打趣我。你年纪比我大,认识的姑娘多,估计你要写红布条,得扯上一尺布都写不完那些姑娘的名字。”“这么说,你是没有心上人啦?”刘敬辉意有所指,看着大龙欲言又止心猛地提了起来。“没有没有。我才认识几个姑娘,人家也都看不上我这穷小子好吧。”大龙不耐烦了。刘敬辉忽然起身,从自己里衣里撕了一条布下来。那时候农村都是粗白布的里衣,他想了想,忽然将大龙腰间的匕首抢了过来,毫不犹豫的给了食指一刀。那血立即流出来。他在布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和生日,又写了大龙的名字。转头问大龙的生日时辰。
大龙都惊呆了,不明白他这是在干嘛。刘敬辉见他不答,催促道:“快说,我这血快流完了,你再想一会,我还得割一刀。”大龙不及思索,将自己的生日时辰报给他。眼见着他就这血写完,才磕磕巴巴的问道:“你写咱俩名字干啥啊?这是姻缘树。管的是男女成亲的事。”“啊,这双生树么,也未必就是一男一女所化,万一是两个生死兄弟所化呢?你救了我,我当你是一辈子的好兄弟,比媳妇亲的那种,那我看见这树总得拜一拜的。”刘敬辉一本正经的胡诌八咧。把大龙也说的不会了。是啊,这树上并没标识写的姻缘树,那可能也有兄弟树吧。大龙不自觉的被带跑偏了。那边刘敬辉见大龙蒙登的样子,憋了笑道:“咱没红布,但是咱有血,我用血写的祈祷肯定比用墨汁写的诚心。你快过来跪下,咱俩就在这树下起誓,这辈子谁也不背叛谁。”不等大龙反抗,他一把把大龙拉跪下,自己也跪下,冲着树闭着眼睛喃喃了几句。说的什么大龙听不到,只是那眼光透过树影照在刘敬辉的脸上,看上去特别的好看。当晚,大龙失眠了。他压在心底的想法又有些蠢蠢欲动。
刘敬辉脚好了之后,两人加快了脚程。大龙又给了刘敬辉个惊喜。大龙不是个开朗外向的人,但这一路上,他却克服了自己磨不开脸的毛病,敲门讨水,开口借宿,就是为了让刘少爷少张嘴。否则他那客客气气的礼貌在农村是扎眼的,露出行迹就不好了。刘敬辉看着大龙为了自己慢慢改变,眼角眉梢都是笑。他很确定自己喜欢这个小少年。嗯,不是兄弟朋友感情的那种。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这事儿在家里甚至省城的上流社会也不是秘密了。每当他去欢场应酬,带的都是男伴。父亲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就是改不掉了。那也只能咬牙认了。好在家里老大是个规规矩矩结婚生子的,家里有后,便不再强迫他跟富家小姐相亲。他就这么着自由起来。先前也没个定性,各种小开行径,固定男伴却没有。他以为自己就这么流连花丛一生了,却不曾想遇到这么个细腻却勇敢,善良又热情的乡下小子。他怎么看怎么顺眼。毕竟年纪大了那么多,他可是想步步为营的将人拐带回家呢。于是故意的拖拖拉拉,一会走不动两会脚疼的,等两人到了省城,已经过去将近两个月了。
进了省城,大龙这乡下小子自然被震撼到了。他能幻想的大户人家,就是镇上的地主了。可是这里,高楼林立、街景繁华。待来到刘敬辉家,那简直是他心里的皇宫那么大。刘家帮佣来开门,见到跟叫花子似的两人,差点没直接撵出去。直到刘敬辉喊出刘妈,那大娘才认出这是二少爷。惊喜的泪水涟涟,忙奔进去喊太太告诉好消息。
全家都当刘敬辉凶多吉少了。刘厅长已经着手报复帽峰山的胡子。忽然听家里来信儿子回来了,大喜过望。这边家里已经将两人请进屋,又是洗澡又是更衣的,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出来。只见儿子一头的毛寸,倒是更加精神利落,虽然消瘦了些,眼睛却更加有神了。那边的孩子,瘦高挑儿的个,也是白白净净的清秀模样,看着年龄还小呢。得知是这孩子救了少爷的命,全家人立马将大龙当做上宾对待。听说大龙家里的情况,也不让大龙回家,干脆的找周家说话,让他们另换人看屋子,派车将大龙父母接了过来。周家哪里惹得起刘府,干干脆脆的答应了换人,还特意多结算了银钱给大龙爹妈送过去,为的就是日后交好刘家。
大龙父母哪里受过专车来接的待遇,推辞不过也只好跟了来。一家就这么先住在了刘敬辉府上。大龙却几次找刘敬辉说:“我救你又不是为了你报恩,我们在你家长久住着算什么。要不你把这一路的花销还我,我们还回去看山得了。住这样的房子,我可不习惯,我又不是少爷坯子。”刘敬辉却笑着说:“我也不是报恩好吧,我在你那住了那么久,你总照顾我,总得让我礼尚往来不是?你安心的住着,赶明我带叔叔婶子也在省城逛一圈,吃些没吃过的,玩点没玩过的,也算长见识。”大龙见父母都兴致盎然,也只能随着刘敬辉的意思留下。
刘敬辉领着三人在省城的餐厅、商场、公园各处逛,哄得大龙爹妈乐呵呵的。觉着时机不错,他提出来叫大龙去上学。他的理由很充分,大龙是个聪明孩子,让他去看山也不能看一辈子,难道您二老舍得他一辈子地里刨活?现在到了省城,这里闯荡机会多,加上他家支持,大龙未来发展的怎么不比屯子好。这让大龙妈动心了。自己儿子本身内向,传出喜欢男人的事情后,老家也回不去了。不如就在省城,借着刘家的光上个学,会写字会打算盘就行,以后当个账房先生五儿的,也是个傍身的本事。再说这是刘敬辉主动提起的,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于是满口答应下来,又千恩万谢的感激刘敬辉。大龙爹到底考虑的多,他想着如果在省城生活,他倒是能去做扛活的买卖,自己媳妇也能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挣点钱,就算这样自己攒的家底是不够买房子的,只能出去租,加上儿子的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刘家说要报恩,他可不是那挟恩图报的人。刘敬辉看着老头愁眉紧锁,一手在裤腿边掐着算数就知道老头在算花销,他忙说道:“叔叔婶子给我出了上省城来的费用,我当时就说了要百倍报答的,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我这条命还是很值钱的。”说着冲大龙挤挤眼。这么多话下来,大龙压根没插上嘴,这下看到他冲他做鬼脸,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自然大龙也是喜欢城市的繁华的,如果有机会留在这里,谁愿意去屯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辈子呢。只是大龙暗下决心,只要自己学好了本事,能挣钱了,一定会慢慢的将这笔钱还给刘敬辉。
进学么,按照大龙的岁数,那怎么也得上个中学。但是大龙基础太差了。你要让他跟着小班念,这么大个个子与一群小孩子站一起,岂不是很丢脸。刘敬辉就提出,要请个先生到家里来,给大龙补课。这样一来,大龙就不得不继续住在刘家了。刘家倒是很热情的,尤其是刘太太,对于这个长相符合她眼缘的孩子很是喜欢。加上刘家父子忙于公务,平时不怎么着家,家里只剩下大儿媳妇带孙子,着实空落落的。多个人热闹些。(刘家大奶奶岁数和大龙差距过大,没什么男女之妨的嫌疑。)大龙父母却很知道进退,他们就在离刘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个民宅,死活推辞了刘家人的留住,独自搬出去了。刘敬辉给大龙爹找了个影院卖票的活计,也能养家糊口。平时两家人走动的挺亲热的。别看刘太太是个官太太,她也是跟着刘厅长几次起落,穷过也富过,并没有一双富贵眼儿,反而觉得大龙爹妈的朴实更加值得交往。大龙也由当初的小心忐忑到逐渐适应熟络起来。
刘太太发现,自己那不争气的二儿子自打回来之后,竟然一改下班后就去歌舞厅交际的坏习惯,开始按时回家了。平时只有娘三儿的晚饭,多了刘敬辉和大龙两个,也更有家的气氛了。这孩子回来之后,还要给大龙抽查功课,不厌其烦的教他写字念书,简直跟之前的浪荡公子换了个人。当娘的早知道儿子喜欢男人了,但对一个这么上心还是头一回。她心里暗暗猜疑,也不敢确定。后来见两人行为举止越加亲密,才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实话说,她是又欣慰又担心。欣慰是,儿子终于定了心,找了个实实在在本本分分的孩子。担心的是,大龙本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自己儿子却将他勾引到了歪路,怎么对大龙爹妈交代。她只觉得自己的皱纹都跟着愁得多了几条。却不知大龙爹妈早知道自己儿子的取向,见刘敬辉与儿子关系这么好,不由得也往那方面想去。两家老人都觉得是自己儿子带坏了对方儿子,心里都有些心虚,相互来往时就更加的奉承退让,反而让关系更好了。
刘敬辉倒是志得意满。他本身的算盘就是这么打的。将大龙带到父母面前,以自己救命恩人的身份让父母慢慢喜欢上他,到时候自然不会反对了。至于对大龙的父母,他是做好了要长期攻略的打算的。毕竟大龙从没显示出他喜欢男人的迹象。此外,他也没着急表白。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总得要十分的把握才能出口的。等大龙能够熟练读写计算了,他又将大龙带到身边做私人秘书,一切的公事也不瞒着,哄着大龙说只是给他一份工资补贴家用。这下,周围人都知道刘二公子身边有人了。那些昔日的莺莺燕燕只好不再来纠缠。只有大龙一人被蒙在鼓里,只觉得这大城市的人还真是礼貌,看到他这样的关系户都毕恭毕敬的。殊不知,自己已经成了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
两人形影不离的出来进去,亲友同事早就当他们是一对儿了。纵使有些个碎嘴子说些闲话,碍于刘厅长的面子那话也不敢传到两位正主面前去。只有刘敬辉和大龙两个互相心里有对方的人,还都没敢往前迈一步。越是珍惜越是胆怯,两人反倒误住了。还是刘家大奶奶看不过去,想了一出吃醋计,让两人的感情摆在了明面上。这刘家大奶奶可是留过洋的女人,自然不拘泥于迂腐观念,她是家里明确支持二弟自由恋爱的。看着两人推拉扯锯,就出主意将自己娘家的表妹介绍给二弟相亲。刘敬辉不知大嫂什么意思还要推拒,大嫂却笑说:“我又不是那扫兴的人,你对大龙咋样,咱全家都看出来了。没想到你这个情场浪子纯情起来跟个毛头小子一样,拖拖拉拉我都看不下去了。你不拿事情激他一下,那内向孩子怎么敢露出真实情感。我可看出来,他看你的眼光不一样。你就听我的,去相亲,他肯定吃醋,到时候你再表白,这事就成了!”刘敬辉只觉得大嫂是天上神仙下来帮他牵红线的,喜得连连作揖。
果然,不善掩藏情绪的大龙,看见晚上圆桌上坐了一位年轻秀气的姑娘后,脸色就不好看了。又听见大嫂和刘太太都殷勤的让刘敬辉给姑娘夹菜,脸上的表情简直要哭出来。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谎称肚子疼离席,走出刘家门那泪水就下来了。这么久的相伴,大龙简直觉得自己已经融入到这个家,以后也会这么过下去,直到这姑娘的到来他才恍然大悟,刘敬辉也要娶妻生子的。他不属于自己。心里酸涩悲怆,恨不得找地方大喊发泄。终于冲回家里颓然的坐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大龙父母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外面门帘一挑,刘敬辉闪了进来,冲着二老连比嘘声,又指了指里屋口型说别担心。二老对视一眼,默契的退了出去,给二人一个安静说话的地界。不知道两人在屋里说了什么,总之大龙两人再出来的时候,手已经牵在一起了。刘敬辉直接给二老跪下,直白的表示,他这辈子要照顾大龙,希望二老成全。大龙爹妈万万没想到刘敬辉竟然会为自家儿子做到如此,哪里还会为难。提起刘家父母,刘敬辉却让他们都不用担心,家里肯定 能同意。
大龙一家人战战兢兢的等了几天,就收到了刘家的请帖,他们家要给大龙办十八岁的成人礼,顺便对外宣布认大龙为干儿子!这是刘家能想出来的能给大龙的最好名分了。毕竟我国自古虽有男风存在,但从没有法律承认过。大龙爹妈听说后,激动的手抖,他们是万没想到自己能遇到个通情达理的亲家,不单能够承认孩子们的感情,还能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予祝福。两位老人穿着刘敬辉给订制的高级礼服,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去参加儿子的成人礼。他们只觉得一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这场典礼异常盛大,省城跟刘家有交际的各界人士都邀请到了。大伙也都心照不宣的送上了双份贺礼。从此,大龙成了刘家的小儿子。
听了大龙的讲述,二姨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有这么开明的家庭。这刘家不愧有这等的富贵。懂得欣赏、尊重、不迂腐,这简直是划时代的好父母啊。她也真的为大龙高兴。之前她只觉得两个男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可是看着眼前的这一对儿,比别人的男女差在哪里了呢?感情可以跨越山海、跨越时光、甚至性别。她嘿嘿傻笑道:“那我以后得以对姐夫的礼数对待我刘哥了。本来我还以为这省城的少爷公子,肯定一身的毛病,看来我才是姑姑说的,着了相了。”
晚上,二姨将大龙说的一一跟邓姑姑复述了一遍。一遍感慨道:“幸好当初大龙哥没吊死在我鹏飞哥那棵歪脖树上。瞅他和我嫂子天天唧唧咯咯的,哪有刘哥那种疼媳妇的样。”邓姑姑笑说:“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他俩就是天命的姻缘。夫妻相处是各式各样的,你鹏飞哥就是个琐碎命,他和你嫂子小吵架有,大到动手肯定是没有的。而大龙他们俩,这辈子都未必吵得起来。他俩一强一弱、一刚一柔。互补的很呢。”二姨忽然见邓姑姑手腕上多了一串木质的佛珠,那佛珠已经被把玩的油润光滑闪着珠光。这在来哈尔滨之前可是没有的。二姨忙拉过邓姑姑的手细看,又问是不是之前张家的谢礼。邓姑姑摇头道:“是大龙妈送我的。当初在你舅舅家,她过来询问大龙的姻缘。我给他略算了算,说是十七才能遇到正缘。这不,果然是在十七岁上遇到了刘敬辉么。下午她拉着我将这事儿翻来覆去的说。说要不是我的话,她肯定要逼着儿子娶亲了。这不,这几年为了祈祷儿子后半生顺遂,她信了佛,这佛珠就是她亲手打磨的。直到我不能收她贵重东西,非得将这佛珠送我致谢。我推辞不过便收了。”二姨仔细端详一阵,觉得这珠子并不比那些玉镯子金串子逊色,戴在邓姑姑的白痩的腕子上刚刚好。
二姨又道:“姑姑,今天我和大龙哥说话的时候,总是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就像是雨后去山里那种清爽的味道。我还以为他也学城里人的样子喷了什么香水。问他又不是。刚刚洗手我也用了他家胰子(香皂),不是那个味道啊。他自己闻不到呢。”邓姑姑点了点二姨的额头笑道:“看来你的修行还差点,只能闻到点气味,还看不到清气呢。”“啥?”二姨有点懵。邓姑姑道:“那味道,刘敬辉身上也有。这家里就他俩身上有,且就咱们两个能闻到呢。我猜啊,他俩个肯定还有一番奇遇。那清气是得了香火的精怪给予的赐福反馈。千百个诚心求的未必有一个能得到。偏偏他俩就有。你说,这是不是天定的缘分呢。”此话一出,二姨顿时想到了大龙话里一笔带过的那棵姻缘树。想来,山里的精怪也为刘敬辉的诚心所感,愿意给予他们祝福吧。
人是有思维定式的,受限于眼界、学识、教养、环境。但我们的文化提倡的是包容而不是排斥。所有异于大众的东西,未必是错的。不攻击不苛责也是一种善良。此故事不做任何引导,只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如果说我这个故事里有希望大家赞扬的人,不是邓姑姑,不是二姨,而是大龙的母亲。在那样一个民风保守的年代,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自己都不能理解同性恋的概念,却能够勇敢的面对世俗的歧视,死死的将孩子护在自己的身后给予理解支持和母爱的保护,是怎样的勇气?这种做法连现代很多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都是做不到的。即便是现在,有多少父母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孩子异于常人呢?我们听过那么多血粼粼的事实,父母用亲情血缘逼迫孩子违背本心,强迫他们隐瞒欺骗姑娘,在他们反抗时甚至不惜将他们送去医院吃药,电击。最终换回来一具行尸走肉样的所谓正常人,只是为了能让自己不被周围的环境排斥,不被异样的眼光鄙视或者难听的言语攻击,却从没想过,自己才是孩子面对残酷世界最后一道避风港。血亲都不能认可的悲哀才是摧毁孩子心中希望火苗的最后飓风。人是独立的个体,有选择人生活法的权利。任何人包括父母都不应该随意指摘。引申到任何事情,比如大龄逼婚,是否去大城市发展等、拿亲情孝道胁迫都是不理智的做法。理解与尊重,才是家庭和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