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遗孤:中日善恶两重天
作者:凝波 发布时间:2024-11-30 浏览数:我国东北是受日本鬼子荼毒时间最长的地方。日本占据东三省后,采取了一系列或激进或伪善的统治措施。激进么,只要你敢反抗,那好,杀你全家甚至全村,让你不得不顺服。伪善呢?他们采用了奴化政策,换一副亲善的面孔,对统治区的孩子们进行洗脑。他们建立各种学校,教授日语,企图用文化入侵的方式控制人们思想,慢慢的让中国的下一代接受他们的统治。他们还从日本本土转运了大量的日本平民,在东北安家落户。让这些民众渐渐的融入到人群中,实现他们的和平演变。但是东北血性汉子对侵略者的反抗从没停止过。最终,这些恶魔还是被赶出了我们的领土。抗战胜利时,关东军被打的溃不成军狼狈撤退,根本顾不上那些被他们或强制或利诱来到东北开荒的日本平民。这些日本人听说战败后,无头苍蝇一般的寻找回到日本的途径,但是给予平民撤退的火车就那么几辆,根本搭载不了那么多的人。于是可以看到,很多平时高高在上的上等公民——日本人,因为知道消息较晚,此刻狼狈的携家带口沿着铁路步行,企图追上撤退的大部队。于是这些冷血的日本人,为了减少拖累,就将自己那些需要背着抱着的或走不动路的孩子遗弃在路边,任由他们嚎啕大哭,不管他们的死活。
这些被遗弃的日本遗孤,大多被骨子里真正善良的中国人收养了。我们的传统道德教育我们,祸不及妻子。这些幼儿都是在中国出生的,他们为何要为父母的血债负责呢?黑龙江方正县、阿城县的日本遗孤最多。他们很多人在中日建交后都被日本的亲人寻回,后期为中日友好做出了很大努力。这就是我们中国人仁德的体现,也是我们与日本鬼子之间最明显的人性对比。
二姨的堂妹秀芝家在阿城,她家就收养了一个日本小女孩。当时日本人撤退的匆忙,很多日常用品、家具等都丢下了,周边的人就会去日本人聚居的地方捡漏。秀芝正背着捡回来的锅碗瓢盆往家走,就听见那边的院子里有细微的哭声。小心的走进了查看,见是一个小丫头,也就五岁的样子。脸上哭的魂儿画儿的。身上穿的明显是日本人的服饰。秀芝上前问她怎么了,那孩子只知道哭,并不能答话。被父母遗弃的惊恐让她一度患上了失语症,差不多半年以后才好。此时天色已经渐黑了,秀芝不忍心看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这过夜,于是就将她抱回了家。
家里人见她竟然捡回来个日本孩子,都大惊失色。其实周围人也有收养日本孩子的,但大多数都是不生养的人家收养不到周岁的小孩儿,这个孩子明显是有了记忆,还是个赔钱的丫头片子,养她能养熟么?秀芝丈夫和大儿子就极力反对。二儿子不置可否,两个儿媳妇虽面有不忍之色,碍于公公,不敢明确的站在婆婆一边。丈夫将那孩子关进下屋,跟秀芝分析道:“他娘,你脑袋是糊涂啦?这么大的孩子往家里领,她都赶上咱们孙女大了,啥都记得。咱家这条件,再多张嘴,可咋活?再说你问她啥她都不回话,万一是个哑巴,不更是累赘么?你快点哪捡来的送回到哪去吧。”
秀芝自己也是一时心软就将人领了回来,见丈夫儿子都反对,她心底也没数了。她想了想说:“今天天晚了,咋说也得让那孩子将就一宿啊,这大半夜的送回去,一个娃娃咋待着啊?要不我明天再问问周围邻居,看谁家缺孩子,让别人领走。咱也不能看着一条命死了不管不是?现在外头有些盲流子,见着没走成的日本人就杀,也不管是老是少的,万一这孩子碰到那帮人,活不成啊。”秀芝这么一说,她丈夫也沉默了。是了,总有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他们在此时将仇恨无差别的对准了这些日本遗民。虽然后续政府对这种报复行为进行了管理,但在日本人撤退之初,慌乱中是没人管这些事的。叹了口气,她丈夫终于勉强同意将孩子暂存于家中。
这个小丫头的日本名字叫山口纯子。是在后来她能说话之后问出来的。当时秀芝并没打算收养她,就随便管她叫小燕子。小燕是能听懂中国话的,毕竟是在中国出生,周围中国人也多。但是她不会说。她很聪明,被秀芝捡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起床将被子叠的板板正正,又去院外费力的帮秀芝搬柴火进屋点火。或许她的父母在丢弃她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她真相,又或许她过于聪明自己判断了形式,总之,小小年纪的她就明白,如果她不勤快懂事,那她在这个家里是待不长久的。秀芝看着这个小丫头片子用稚嫩的手努力的往屋里拉着柴火,心里酸的不行。这才跟自己孙子差不多大呢,就被父母狠心抛弃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么懂事的孩子日后怎么活呢?她尽心的在附近打听是否有人家愿意收养孩子。但是几天过去都没有回信。丈夫和大儿子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她知道再不将这孩子送走,丈夫就会爆发了。
想来想去,她想到了二姨。秀芬从小和二姨家里关系好,没嫁人之前,秀芬还曾养在姥姥家一阵子。虽然姐俩差了近十岁,但比起其他堂姐妹来依旧亲近。当时二姨已经独居在屯子了。只有在冬天的时候会被外甥女桂芬,也就是作者本人的姥姥接过去住。(每次写到这里总要强调一下,笔者是以自己姥姥的视角写的故事,文中的二姨是作者姥姥的二姨,而文中提到的姥姥,则是作者本人姥姥的外婆。有些拗口。)
在秀芬看来,二姨是挺孤单的,如果养个小姑娘承欢膝下正合适。她想了想,就决定先带着小燕来二姨这串串门,先探探二姨的口风,如果二姨有意养这孩子,就顺势留下她。如果二姨不能养,那就先让这孩子在二姨这待一阵,她可以趁此时机再帮忙找领养家庭,也顺便缓和一下家庭关系。
秀芬带着孩子来到二姨家的时候,正赶上我去给二姨送些吃的用的。见到多年不上门的小姨过来串门,还带着一个小丫头,挺奇怪的,忙问这是她哪个孙女。秀芬见并没有外人,就将这孩子的来历给说出来了。我和二姨听了之后对视一眼,都猜出了秀芬带这孩子过来的来意。没等二姨说话,我先将话拦了下来:“小姨,你带这孩子来,就是想着在我家这儿找个人家呗?那我帮我问问吧,这离你那旮沓远,大伙不知底细对这孩子以后也好。就算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你过几个月半年的将她领回去,就说是这边亲戚的孩子去你那住着,旁人也不追究她来历了。”秀芬本想直接问二姨能不能收养这个孩子,但见我先开口回绝,且没有一丝准备松口收养的意思,就将话咽了下去。
她知道二姨现在依傍着我家,日后也是我会给二姨养老,那我的意见分量就大了。那孩子就在一旁抚摸二姨养的猫,时不时的往这边看一眼,却不开口说话。我又问秀芬阿姨这个孩子是哑巴还是怎么,二姨却张口道:“这是个齐全孩子,看上去挺灵气的。可惜啊,投胎到那么个人家。她要是个哑巴或许还是好事呢。”我知道,二姨的话都不是随口说的,但是现在秀芬她们刚到,我也不好细问,只能让她们歇着,我去厨房张罗饭菜。听着屋里秀芬和二姨开始唠家常才开始安心做菜。
觉察到秀芬的来意,我本能的就帮二姨拒绝了。并且知道二姨并不会因为我的自作主张而责怪我。一来,二姨年纪大了,眼见着花甲的年纪,怎么能再操心带大一个五岁小孩。二来,我也有私心,这年头,有着日本血缘的孩子还是让我本能的有些排斥。二姨如果真的答应收养她,那日后的风言风语都要帮她扛下来。二姨一生受过太多流言蜚语的苦,我不想她晚年还不能安静。三来,二姨不止一次说过,她此生没有子孙缘分,人间因缘一了,或可成就此生。若再因为这个孩子牵扯因果,枉费了她一生的修行了。四来,我自己已经有了六个儿女,不想也没有精力再帮忙照看一个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自觉得理由充分,可是如果我能事先知道这孩子日后会遭遇什么,我一定会将这些理由全部推翻。这也是我后半生郁结于心的遗憾。
天晚了,秀芬带着那孩子去西屋睡下了。我没走,跟着二姨在东屋躺下。黑暗中,二姨轻轻的问我:“小芬,你不喜欢那孩子?”我一愣,二姨这口气,难道是想收养这孩子?我将自己所想的理由一一跟二姨说了,又说:“二姨,那孩子也不是非得咱们收养不可,你帮我看我家那几头活驴还没看够?赶明我帮着小姨问问附近的人,看看有没有人想收养得了。你操了大半辈子心,清清静静的过日子不好么?”二姨沉默不语,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了。命数天定,我也实在不能事事逞强。你去帮着问问看吧。那孩子的路,坎坷不平啊。”我当时并没多想二姨是不是顾及着我的意见才没答应收养,事后想来,二姨可能更多的是不想给我家添乱。毕竟她在我家养老已经被我丈夫认可,但要多带个孩子,却是另外一码事了。
秀芬阿姨很有眼色,她再也不提要二姨收养的事情,而是按照我的意思,将这孩子留在二姨这里先住段日子。这一住就住了多半年。二姨照看燕子很精心,那孩子也懂事,不哭不闹安静的很。二姨耐心的引导她开口说话,指着家里的各种动物器具一点一点的告诉她用中国话怎么说。终于有一天,那孩子搂着猫说了句:“猫咪好软。”像是打开了语言的开关,她开始能说话了。她告诉二姨她的日本名字的发音,又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木头神像拿出来,给二姨看。那是个小拇指大小的木雕,雕刻成一个温柔女人的样子,她管它叫阿妈特苏。(后来我查过,应该是日本天照大神的日文发音。)这应该是燕子的家人留给她的物件,她特别的宝贝,从没主动拿出给人看过。二姨经常看到她抚摸着那个神像,嘴里喃喃的说着日语,然后做出双手合十拜拜的动作。猜测可能是家里有人信这个神,平时也教育她要虔诚祈祷。二姨从那物件上并没感到平静温和,多次想教她不要再继续向这个东西祈祷,燕子虽然事事都听信二姨,在这件事上却异常执着,二姨见苦劝无用,只能无奈随她去了。
我不懂其中缘由,私下问了二姨,不过是个死物件,她爱拜拜就让她拜,也是个念想,能有什么问题呢。二姨看着我无奈道:“小芬,这孩子现在在中国啦,应该一切都入乡随俗,忘掉她是个日本人,融入这里,接纳这里。一切向前看,不能回头。执着于追本溯源,会引来灾祸的。可是她现在太小,我说什么也说不通,只希望她大了能领悟吧。”这番话,我当时都听得云里雾里,何况那么个小孩。事后多年,我回想起二姨的话,才知道她这番话多有道理。
小燕会说话不久,这边屯子陆续有人过来问领养的事情了。之前因为她不说话,大伙都认为她是哑巴,领养的事就搁置了,现在好了,听见信儿的人就来了。这些人家,有些是家里无子想要先领养个闺女给家里带个儿子的,有些是想当童养媳领回家的。二姨不能自己做主,就给秀芬阿姨去了信儿,让她过来定夺。秀芬阿姨来了之后,左挑右选了一户想带儿子的人家,让人家领回去先带几天试试看。应秀芬的请求,对外并没透漏小芬是日本人的事情,只说这孩子说话晚些,那家人家也没计较。临走前,二姨特意嘱咐了燕子,再不能开口说日语,那孩子只是拉着二姨的手不愿意走。最终燕子还是被那家抱走了。
相处了大半年,二姨明显舍不得她,秀芬阿姨却像是了却心中大石,面露喜色。谁知道没过几天,那户人家就匆忙的将小燕送了回来,跟二姨说这孩子好像魔怔,时常半夜不睡觉,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鬼话。人家家里做鱼,她竟然抓起切好的生鱼肉往嘴里塞。二姨知道,燕子这是又半夜想家了说了日语,而日本人本身就有吃鱼生的习俗,她只是还没习惯。也幸好庄户人家不懂日语,否则她是日本遗孤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人家着实害怕她的种种举止,任我们怎么说小燕没事,人家都不肯收养了。经过这事儿,小燕脑袋有毛病的传言流了出去,想要收养的人家都望而却步了。秀芬阿姨没办法,眼看着要过年了,我要接二姨去我家,不方便带着小燕,她只能暂时将小燕领回家里去。
为什么后来秀芬丈夫同意小燕养在他家了呢?因为小燕在过年的时候,救了他大孙子的命。秀芬的大孙子柱子比小燕大了几岁,上头几个都是姐姐,他当然被娇惯的有些熊孩子脾气。这年过年,他揣着一大兜的鞭炮兴冲冲的要去放。回头正看见自己小妹妹和小燕在道边堆雪人。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一定要这两个妹妹跟着他去,看他新研究出来的超级霹雳大响炮。小燕和他妹子小四儿傻乎乎的就跟着去了。柱子领着两个孩子就跑到了当时的日本人居住地。这里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人翻腾遍了,能搬的搬,不能搬走的都砸个稀烂,现在就是个荒凉的废墟。见他往这边走,小燕不想去了。她对这个父母扔下她的地方有本能的排斥。可是小四儿很给哥哥面子,一路拉着她到了个荒废的院子。这里的屋子被拆的只剩四墙和漏风的房顶,能拆走的木梁都被人拉回去烧火了。整个房子摇摇欲坠。
柱子从破烂中找到了个拳头大小的瓦罐子,将自己兜里一大半的鞭炮的引线都缠起来,鞭炮一股脑的塞进罐子里。又找块破布把罐子口给堵严实了,只留下短短一节的引线头。他四处找了找,将那罐子塞进了空洞洞的窗户沿的漏洞里。回头招手让两个妹妹找地儿捂住耳朵等,自己划了根儿洋火凑上去就点。可是屋外风大,几次火柴都被吹灭了。他只好翻进屋子再次点燃。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几个人反应过来,那罐子就轰的一声炸了。谁也没想到这个自制土炸雷子这么大的威力,那破屋子被这么一炸,震得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屋顶轰然倒塌,柱子来不及反应就被埋在了废墟下。小燕儿和小四儿吓得呆住了。四起的灰烟渐渐散去,她俩大哭着叫喊哥哥,却没得到回应。小四已经只知道哭了。只有燕子忍着害怕,冲进了废墟里凭借着记忆中柱子站的位置去搜寻。她迅速的将能抬动的砖头瓦块往外扔,一边大声的吩咐小四儿回家去找秀芬阿姨帮忙。小四终于醒神飞奔而去,她依旧不顾冻手的挖掘。等大人惊慌失措的在小四儿的带领下赶来时,她已经将柱子挖出来半拉儿身子了。
柱子腿被一根木梁压住,她力气小挪不开,只能奋力的抬起一小点拿砖头支住。又用手绢紧紧的按住柱子脑袋上砸出的伤口止血。眼见着她双手被划的到处口子,又被冻得青紫,却依旧紧紧的抱着哥哥给哥哥取暖,秀芬两口子终于被打动了。这次留下她家里再没人反对。对外只说是老家姐妹家的孩子,养活不了了送了来。除了周围几个亲近些的邻居知道内情,外人再不知道她是日本后代了。
小燕在秀芬阿姨家安心的住下来。不过每年夏天她还是会被送到二姨这里住上两三个月不等。五年后,小丫头长大了。她是很标准的日本长相,单眼皮,鹅蛋脸,皮肤白皙。性格也是安静的。随着相处时间变长,我也越发怜惜这个丫头了。作为养女,她很有眼色,眼中有活,手头勤快。吃饭的时候,筷子绝对不主动夹荤腥,而每当我或者二姨临时需要搭把手时,她总能眼疾手快的过来帮忙。我知道,这是她在秀芬家里长期锻炼出来的。人之常情,养女的日子肯定不如亲生儿女好过。所以她每次来二姨这里时,应该是最放松的日子。二姨年纪大了,每每想要教导她些要合群,要多跟人说话,要多笑的话,却也因为代沟的关系被认为是唠叨。
我也曾问过二姨,她来你就让她好好放松玩玩, 女孩子文文静静的不是挺好?二姨总是叹气说:“这孩子身世本来就坎坷,现在又养成了个心事重的性子,以后遇事容易想不开钻牛角尖的。你不知道,从前这孩子年纪小,没张开,我又不知道她真实的生日时辰,实在不好给她看看命运的。可是现在看她这面向,眉间窄、下巴较短,偏生耳垂小而薄。我虽然在面相上研究不深,也知道她这是命小福薄啊。我总让她多说多笑,就是教她心宽,人啊,时不时的要自己逗自己开心,遇事才能想得开呢。” 话虽这么说,寄人篱下的感觉只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只看每次她回家那种恋恋不舍的样子,就知道她在那边并不轻松。只是那个年代,亲生女儿比儿子还命贱,何况是个领养的,有日本血统的女孩子呢。我和二姨只能从物质上多给她补贴些,每次她来,尽量用旧衣裳给她改身合体的衣服,给她纳双新鞋。并不是不能给她买新衣裳,但是不能做的太明显,毕竟还要顾及着秀芬姨的面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燕子渐渐长成个大姑娘了。在农村十五六的姑娘是可以说亲的。她长得不错,性子又安静,周边几家有合适年轻小子的人家就动了心思的。这年夏天,她又来到了二姨这里。却更加沉默寡言了。二姨问不出她什么话,只能托我家小月去套话。两个女孩子也算从小一块玩到大的,有些什么话,她倒是愿意跟我家小月说。
原来秀芬姨家里想早早的给她订出去,家里省些花费。但是柱子的反应却很强烈。也不怪柱子,他早早的就知道小燕儿不是他亲妹妹,这些年相处下来,也有很深的感情了。但是秀芬姨家里却没办法成全两个孩子。因为柱子的亲事早早的就定下了。是亲上加亲的人家,不能因为悔婚断了一门亲戚。燕子并没说自己的意愿,她的意愿也不在秀芬姨家的考虑之内。她只是向小月说她害怕,不知道要嫁个什么人家,不知道嫁过去会怎么样。
从小月嘴里听到这些,我和二姨除了叹气别无他法。那时候父母之命订下的婚姻,别人是没有插嘴的余地的。于是小燕儿越来越多的开始祈祷,二姨看过好多次她握着自己那个小木雕,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几次劝她将这个东西摘下来,好好收起来别再贴身带着,她都不愿意。二姨没办法强迫她改变信仰,更无力改变她的命运,只能暗自发愁。在她走的时候,二姨将自己的一个戴了多年的银镯子送给了她。只说是给她添妆,只有我知道,那镯子应该还有辟邪的用处。小燕儿很珍惜的将镯子戴在了腕子上。当年就嫁给了附近村的一户姓李的人家。
我和二姨去给她送亲。热热闹闹的婚礼结束,我和二姨回来却见二姨更加沉默了。任我怎么问二姨都不再多说。我就知道那姓李的小子应非良人。果然,婚后不过一年,燕子就迅速的枯萎了下去。她的丈夫并不是个会心疼老婆的人,信奉着棍棒下出顺妻,每当燕子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如婆家意,丈夫就会在婆婆的怂恿下对她拳脚相加。婆婆家是拿捏住了燕子是个养女,娘家并不会真正为她出头才越发肆无忌惮。每次燕子挨了打,都会远远的躲着秀芬姨家的地界走,生怕被家里人知道她过得不好。但村子离的不远,秀芬姨怎么能不听说。她虽也曾几次上门帮着燕子说话,却被那厉害婆婆给怼得哑口无言,最终只能劝燕子忍耐。说一些女人命都是这样的,过几年捋顺丈夫脾气就好过了这些没用的虚话。倒是柱子准备去揍那活驴一顿,却被秀芬姨死活拦住了。本来这边就流言蜚语的他俩兄妹关系不对,她好容易给小燕嫁出去了平息了谣言,怎么可能再让儿子去帮小燕出头。再过一年,柱子也依从了父母的意思娶了妻子,小燕为了避嫌,越发连娘家都不怎么回了。
或许是始终心情郁结,小燕三年多都没有怀孕。这在农村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了。那婆婆更有理由颐指气使,而小燕活的越发谨小慎微。小燕自嫁进李家,连一分钱都没经手过。穿得都是陪嫁过去的衣裳鞋子,几年来什么都没添置过。我家小月嫁人时,她来了。看着她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裳,我和二姨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当晚她住在二姨那里,第一次放声痛哭,拉着二姨的手问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这么苦,难道真的是父母欠下的债要自己来还么?二姨只能搂紧了她,告诉她没事,往前看。临走给她带了多多的衣裳布料,只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都能穿用在她身上。
又过了两年,听说她怀孕了。我和二姨非常高兴,忙打点东西去看她。见是远道来的亲戚,又带着这么些礼物,那李家摆出一副好客的样子给我们迎进去。小燕儿依旧是瘦瘦小小的一个,挺着大肚子歪在炕上。见我们来了才露出笑容。晚上我一个劲儿的说她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要是生个儿子,在这家里腰杆就硬气了。她似乎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一直乐呵呵的跟我们拉家常。住了两天,我们识趣的要走了。临走前,二姨忽然让我去镇上买黄纸朱砂。我虽然不知道原因却也按照二姨的意思办了。买回来东西,二姨支开旁人,连画了两道符。小心翼翼的叠成两个三角包在了红布里缝好,拿出其中一个特别的嘱咐小燕儿要一直随身戴在身上,直到生下孩子。生下孩子后要给孩子带着,一岁前不能离身。另一个则让她给自己丈夫贴身带着,带满两年。二姨从不在小燕面前展露自己的能力,因此小燕十分懵懂,不清楚这是干嘛。只有我知道,二姨这是觉察到了什么,在给小燕保障。我跟着嘱咐她一定听二姨的话,千万别不当回事。见她答应了才和二姨回家。
几个月后,我们接到了那边的来信,小燕生了个大儿子。这下李家乐了。将个大孙子的满月酒摆了个大场面。这次是我自己去的。二姨因为时节不好感染风寒,不能出远门。我临走前她特意嘱咐我,要我看看小燕听没听话把那符戴在孩子身上,我连忙答应。
满月酒上,小燕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抱着孩子跟在婆婆身后给各桌敬酒。我也替她高兴。这酒席上婆家客人多,娘家客儿就一桌。我跟秀芬姨许久不见,唠得痛快,临走时我特意去屋里找正在喂奶的小燕儿,见那孩子脖子上戴着那红布包,安了心。跟她告辞就去秀芬姨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来了。
再次听见那边的来信,就是噩耗了。小燕丈夫和儿子都没了。这个消息将我和二姨都震在了原地。二姨不顾我的阻拦,竟然要连夜过去看她。我好说歹说才劝住,第二天一早就打点东西扶着她赶过去。我俩到时,李家人都没人出来迎接,只见家里冷锅冷灶,毫无人气。西屋里就小燕一个人,呆愣愣的萎缩在炕上,盖着被垂泪。二姨只顾着去安慰小燕,我却还得顾着礼数,先去东屋问候下李家的人,顺便问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没了儿子孙子的李家两位老人瞬间老了十岁,再也没有了生气,见我进来连强打招呼的意思都都没有,几句话下来就落泪不止。
原来,这天正是赶大集的日子,小燕丈夫准备给大儿子上集市上买些新鲜玩意。小燕儿要跟婆婆腌酸菜,就让丈夫一人带孩子去了。两人好久不出门逛大集,都换上新衣裳,兴冲冲的出门。却赶上了集市大爆炸。谁也说不清是从哪里炸起的,只听见轰轰的两声,热闹的人群忽然炸了锅。那边火光四起,人们哀嚎不断。等救援人群赶去时,到处是哭喊声,四下血肉模糊。爆炸中心已经见不到一个完整人形,残碎的四肢血肉散落一片。统计下来,这场爆炸死亡七个,炸伤踩踏二十多人。其中就包括了小燕的丈夫和儿子。因为都炸碎了,现在连尸首都没收敛回来。现下外屋棚子里,是个空棺材,摆的是两人日常的衣物。说到这,老两口又哀哀的哭了起来,我实在不忍再听,又正巧有其他亲戚上门吊唁,我趁机退出来去西屋看小燕。
小燕正趴在二姨怀里哭。她不停的反复磨叨着:“我当时怎么就让他们换衣裳了呢,我要是不让他们换新衣裳,那护身符就不会换下来,那他们肯定就不能出事是不是?”我心下一惊,看向小燕时,她手里紧紧攥着两个红布小包,正是二姨给的两个护身符!原来出事那天,爷俩换新衣裳,闲脖子上挂的护身符碍事,都给摘了下来。我闭上眼睛长呼一口气,这都是命。二姨肯定是预感到了什么,才给了他们这个,但是意外来临时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失误巧合。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么?二姨只是不停的摩挲着小燕的后辈,喃喃道:“命中注定啊,燕子,想开吧。那符保不住他们一辈子,这个坎儿他们没迈过去,不怪你啊。咱往前看,路还长着呢。”燕子却像是听不进去什么话似的,后来就只呆呆的流眼泪,给她吃的喝的都不接,几天下去,眼见着瘦成了个骨头架子。
我和二姨不放心小燕,在李家待了差不多半个月,等丧事都办利索了才走。这期间,集市爆炸也传出了说法,说是日谍见我国发展势头太好,国际声望日渐提高,暗中发动了很多的破坏活动。这边的日本遗孤多,容易被策反。这次的爆炸就是间谍怂恿一个遗孤做的。两人发动的是自杀式袭击,自己也炸死在了当场。当小燕听说了自己丈夫儿子是被日本人害死之后,彻底的崩溃了。她疯了一样将挂在胸前从不离身的小木雕扯了下来,用牙咬,用刀砍,可那木雕却结实的很,连一丝裂缝也没有。我和二姨死死按住她,又恐怕她说出点什么,只能捂住她的嘴,任由她狠狠的咬在我的手上。婆家人自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安静了几天忽然发了疯,只能听信我的说法,这孩子是又听见丈夫孩子死因被刺激了。乍惊乍痛下,小燕晕了过去。等醒过来,却又到处寻找那小木雕,死死握在手里痛哭起来。
我理解她的矛盾,她始终认为,自己既是日本人,又是中国人。生于被日本人祸害过得土地,被中国人不计旧怨的抚养,却还惦记着远在日本的父母兄弟,渴望亲人团聚,没法在中间做个抉择。两国之间的任何矛盾,都会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更何况如今加上了血亲之恨。一夜之间,小燕额前的头发白了好几绺。她看向公婆的眼神开始畏畏缩缩,似乎那犯下罪行的就是她自己。二姨望着她不断地叹气流泪,我既劝不好小燕,又见不得二姨着急上火,只能提出,先将小燕接到我家修养一阵。
李家人没有阻拦,他们自己尚且沉浸在失去儿孙的痛苦里,无暇照顾病病歪歪的小燕。小燕先被秀芬姨领回家住了两天,又跟着我和二姨回到了屯子里。她沉默寡言,不论屯里谁来探望都不发一言。二姨经过这么多世事的人,看着她都束手无策。我只能让我的几个孩子轮流过来陪她说话解闷,顺便看着她身边不能离人,怕她想不开寻死。
过了能有一个月,一天小燕忽然跟二姨说她要回家。二姨忙问她要回哪里,她说要回婆家去,她要去赎罪。她要给丈夫守洁,给公婆养老。她望着二姨强笑道:“姨姥,你别惦记我啦,我想开了。我的命就是这样,我的债没还完之前我不能死,我会好好活着孝敬公婆。在你这住着的时间是我最珍贵的日子,我要祈祷你健康长寿。”说着,在炕上给二姨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日式的跪拜礼。我和二姨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是真想开了,还是又魔怔了。二姨连忙扶起她,仔细的看她的神色,她却面色平静了。这一个月来,二姨说什么,她都只是听着不做回应,这忽然的决定是怎么下的呢?任我和二姨怎么劝,她都一定要回去。无法,我只能送她回到了李家。
在李家的日子她过得不平静。二老见到她就会想起死去的儿子孙子,平时都不和她搭话。后来,她做饭人家都不吃了。年轻寡妇有个孩子还能守在婆家,连孩子都没有的人,在婆家就是没根儿的浮萍。加上周围那些碎嘴的人时不时的说些克夫克子的话,婆家人更加不待见她了。没半年,婆家就找到了秀芬姨,让她将小燕带回去。这么做当然是不占理的,可是谁能够跟失去儿子孙子的老头老太太讲理呢?小燕又一次没了家,她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秀芬姨家里。
此时国内的环境不大好了。各种农村人听不懂的运动、各种跃进,各种放卫星。屯里人先只是听个新鲜,后来却切实感到了饿肚子。此时住在家里小燕就成了个别眼的存在。即便她能干活能挣工分,却依旧被认成个吃闲饭的。加上柱子媳妇几次看到柱子心疼小燕,多给她盛了一口粥,就开始阴阳怪气起来。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柱子媳妇脑子进了浆糊,因为吃醋竟然将小燕的身世翻腾了出来,这就是大事了。彼时个人成分依旧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贫农最光荣,资本家是被群众鄙视的,地主恶霸是要夹着尾巴贴墙根走的。那么日本血统的小燕,连中国人都不是,就是受人鄙视的最下层了。在那个疯狂扭曲的年代,人们的理智可能都被饥饿带走了。他们开始排挤、唾弃、辱骂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将众多恶毒的词语加诸于她身上。这也连累了秀芬姨一家。当柱子知道燕子身世的秘密竟然是自己媳妇因为吃醋给捅出去的之后,将那傻婆娘困在梁上狠狠的打了个半死。燕子在娘家住不下去了。她无处可去。她不想连累我和二姨,当秀芬姨想让她到我这躲一阵子时,她坚决的摇头。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燕子打扮干净悄悄的出门了。她直奔屯边的大河走去。是的,好像所有的选择都没有了,只有死才是解脱。河边,她抓紧了那块唯一跟亲生父母还有一丝联系的小木雕,留着眼泪祈祷,然后义无反顾的走向河水中央。
一个黑影冲了过来,将已经淹得晕死过去的燕子救上了岸。这是在岸边草屋里住着的牛老师。他原本在城里学校教书,因为在课堂上发表了些不当的言论,被批斗过。妻子孩子跟他划清了界限,他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继续劳动改造。这天晚上,他正看着天上的星星想念家里的孩子,就见一个人往河边走,眼见着迈进水里还不停步,竟然是要跳河自杀。他忙冲下水将人给捞了上来。朦胧的月色下,见是个年轻的女人,已经被水呛的昏迷不醒了。他连忙又是按压又是掐人中的,终于小燕儿吐出了一滩浑水,醒了过来。
小燕见自己寻死不成,不由得哀声痛哭起来。那边牛老师被她的哭声触动了思家的心肠,也跟着开始抹眼泪。两个人就这么在河边一通哭,倒将憋闷太久的压抑发泄了出来。等两人都哭累了,互相看向对方时,才都有些讪讪的。牛老师见小燕儿浑身湿透,就将她让到了自己住的屋里,找出衣裳让她换上,自己则去院子里换衣裳。
过了一会,小燕收拾停当了,出来见牛老师依旧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见她出来,起身道:“你个年轻人,有啥事想不开要往河里跳。你看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的糟烂事不比你多,我也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今天天晚了,咱们孤男寡女的不方便,你先回家去。明天你要是有空,过来找我,把那心里的苦跟我说说。有啥难受的事,说出来我给你开导开导。别想不开了。你死了。你爹妈得多伤心呢。”
不提爹妈还好,提到这,小燕想起自己的亲爹娘,那泪又止不住了。她也不顾及这是大晚上的,对面还坐着个陌生男人了。一股脑的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经历都对牛老师和盘托出。牛老师听得感同身受,不由对这个像自己孩子一般大的女孩充满了同情。他并没歧视于燕子的日本遗孤身份,只是感慨原来这么个女孩竟然拥有这么坎坷的人生经历。对比下来,自己的经历倒不算什么了。他也缓缓的将自己生命中的挫折讲给燕子,最后说:“我一直坚持自己的信念,即便现在的社会背景对人的要求严格,我依旧相信心底的善念。人的家世出身、教育学识都不会掩盖这点。丫头,你信我的,会有好日子的,你挺挺,能过去。今天天晚了,我不能留你。你悄悄的回家吧。别让关心你的人难受。再有什么难处,你找我,我能帮你的肯定帮。”燕子终于抬眼正视了牛老师一眼。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渐渐地和她下想象中的亲身父亲形象重合。今晚是她最彻底的一次倾诉,而这个男人的温和善良给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燕子回家了。家门口柱子正在院子里抽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等她,见她回来,没有打招呼,而是沉默的给院门用棍子顶住,瞅了她一眼,转身回屋了。燕子第二天将牛老师的衣裳洗的干干净净,趁着半晚人少,悄悄的去河边给牛老师送了回去。牛老师见她来,很自然的跟她打招呼,也不提昨晚上的事情。反而将自己钓的几条小鱼送给了她,让她回家添点荤腥。
就这样,燕子和牛老师渐渐熟络起来。同为被排斥的人,两个人的共同语言更多。燕子时不时的过来帮牛老师拾掇下屋子。慢慢的,周围人也发现了两人的往来。一个鳏夫、一个寡妇,能有什么好话呢?此时秀芬姨的身体也不好了,这些闲话被柱子拦在了家门外。终于,一天燕子从河边洗衣裳回来,柱子拦住了她。柱子说不清自己是否还对燕子有男女之情,但即便作为哥哥,他也希望这个身世坎坷的妹子能有个好归宿。只是那牛老师和她的年纪差距实在太大,他需要确切的知道燕子到底是什么个想法。
燕子也没有回避,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个累赘,但真心对她的还有秀芬姨和柱子哥。她表示并不介意牛老师的年纪和身份,只认准了这个人的善良。她愿意再嫁给牛老师,两个人互相帮扶着走下去。柱子想了一宿。第二天去了河边的草屋。不知道这两个男人到底谈了什么。过了几天,牛老师过来,帮着燕子将行李拉到了草屋里。两个人没通过什么仪式,就这么成了家。
有那么几年,大伙回忆起来只剩下一个饿字。像燕子和牛老师这样的人,更没有其他的食物来源了。但是牛老师和燕子咬牙坚持下来了。身体缺乏营养让他们婚后好几年间,都不曾生育孩子。秀芬姨也去世了。燕子的亲人更少,她更加依赖牛老师这个像是丈夫更像是父亲的人。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燕子带着牛老师来看过我和二姨,我很为燕子高兴。虽然清瘦,但是看得出来,她的精神很好,看来日子的确是过得心情啊。
又过了几年,燕子终于有了孩子。她生了个小姑娘。此时二姨年纪太大了,不能过去看她。我倒是去看过,挺水灵的一个小丫头,燕子抱着她笑得眉眼弯弯。丈夫在一旁,眼神温和。
我多希望日子就停留在这一刻。那么后续所有的悲剧都不会发生。
牛老师病了,短短几个月就瘦的不成人形。按现在的医学来讲,应该是某种癌症。燕子家里哪里有钱治病,她只能到处借钱。可是依旧没能留住丈夫的命。她再一次成了寡妇。可是这次,她还有个女儿。她咬牙挺过了失去丈夫的痛苦。她离开了那个屯子,带着女儿投靠到了我这边,依傍着我家过活。
二姨年纪大了,但神志清明。她坐在炕头看着燕子的孩子,愣愣的看一会,想说什么又闭口不言。等燕子回去了,她就匆匆的要找朱砂黄纸。经历了破四旧等整顿运动,谁家里敢收着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我只能跟二姨再三强调,现在不兴再搞这些了。你就算画个平安福,孩子也不敢带的。二姨终于垂头不语。想了半天,忽然对我说:“让燕子把那孩子送人吧,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不好活。”我只当二姨老糊涂了,那孩子是燕子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怎么肯送人?我只好拿话哄二姨说我肯定帮衬她带孩子,让二姨放心。二姨只是沉默叹气。若是知道后来要发生什么,我就是抢,也要将那孩子送走的。
中日建交了。即便老百姓搞不懂为什么要跟有血仇的鬼子交好,但这是国家层面的方针政策,大伙只是闲谈时发表点指点江山的意见。我周围知道这个消息高兴的,只有燕子。因为日本开始寻找当初流落于中国民间的遗孤了。听说有好些的日本遗孤被日本亲人认了回去。她开始盼望自己远在日本的亲人能够寻回她。她一次次的打听消息,一次次的找报纸,一次次的失望。
终于,村上传来了好消息,真的有人在寻找一个叫山口纯子的日本遗孤。女孩,遗失于哈尔滨阿城日本聚居地,当时五岁。寻亲的是她的哥哥山口部正。这个消息是柱子托人带了来。燕子听到这个消息,激动的睡不着觉。第二天就赶紧收拾东西回阿城。听说,只要寻到了人,政府核对信息准确后会让日方亲人过来确认,确认之后,可以办理手续让其归国。我很为燕子高兴。但知道这事的二姨却几次试图阻止燕子回去。她颤巍巍的开口劝:“孩子啊,你在中国生活了半辈子了,现在也有了孩子,还回日本干什么呢。你未必能适应得了那边的环境。再说,这孩子还有一半中国人的血,到那边,别人看不上她怎么办?”燕子怎么能听进去二姨的劝告,她只是一再承诺,就算她回到了日本,也一定会回来看望二姨和我的。然后就抱着孩子兴冲冲的回去了。这是我见燕子的最后一面。她走的太急,并没有回头看见二姨眼里的泪和不能出口的不舍。
后面的事,我并没有亲见,都是听柱子转述的。燕子认亲成功了。她凭借一直带着的小木雕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日本那边很快传回了信息,她的哥哥将要来中国见她。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像是忽然被春雨浇透的树芽,迸发出勃勃生机。一连多天脸上都是笑意盎然。她满心欢喜的等到了见面那天。给自己和孩子都换上了最好的衣裳,期待着兄妹重逢。
见面自然是激动的,带来的消息喜忧参半。燕子的母亲已经在多年的愧疚折磨下病逝。但父亲健在。他的哥哥见到妹妹已经全然认不出了。这些年的坎坷将燕子变成了一个瘦小土气的妇人,她一句完整的日语都说不出来了。短暂的激动过后,就是长久的生疏。哥哥见妹妹竟然比自己还显老,还带着个混血女儿,皱起了眉头。他并没有立即给燕子办理归国手续,而是思考过后,跟燕子提出,带她回日本可以,孩子要留在中国。因为他的家庭不能接受一个中日混血的孩子。(可能是他家当时在日本也面临立场问题,又可能见是个女孩子,原因已经不能细究。)
燕子呆住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等了半辈子的血亲,竟然如此冷血,要她们母子分离。她焦急的跟哥哥表示,孩子在中国已经没有亲人,留下来只能成为孤儿。她不能丢下孩子。但是翻译给她的话依旧是“留下孩子,你可以跟我走,不然,你们都留在这里。”他哥哥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留下了一笔钱,让她考虑清楚。自己则先回国了。
燕子彻底崩溃了。原来,自己期盼了那么久的亲人,竟然歧视孩子的血缘!他们难道不知道,没有这些善良的中国人,她可能在5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他们抛弃了她一次,竟然因为血统要再抛弃她的孩子!只因为这孩子的血脏?到底是谁的血脏?到底是谁先犯的错?她猛地将钱都撒在了地上,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可是茫然四顾,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日本人,但她生在中国,长在中国,她的爱人也是中国人。这一切,她的血亲都不能接受,甚至认为她生的孩子不配回日本。原来,她一直是不合时宜的人,现在,她的孩子依旧不合时宜。
柱子要拉着她回家。一路上她都恍恍惚惚的。进了家门,孩子忽然饿得哭了。她被这哭声惊回了神,猛然冲进屋里,找到一把菜刀,将孩子掼在地上,连劈了四五刀。等柱子反应过来冲上去抢下刀时,孩子已经血流满地,没了声息。她却坐在一旁大笑:“死了好,死了不用受苦啦。以后投生,千万选好娘胎,娘是个日本鬼子,娘的血是冷的,是脏的,不配生你!”燕子疯了。
得知燕子疯了的消息,日本那边再也没提要将她接回去的事情。燕子短短一个月,就疯得认不得人了。她经常披头散发的跑去河边那快要倒了的老房子那,一会笑一会哭。这种难熬的日子没过几个月。她被人发现溺死在了那条河里。
她的死信被我瞒了下来,没有告知二姨。想起二姨曾经那么极力的阻止燕子认祖归宗,我就知道,这事她应该早有预感。可是我不能让这个通透的老人再受打击了。我没去参加燕子的葬礼。她被柱子埋在了牛老师的坟边。他们一家三口。墓碑上写的是她们的中国名字。她不是日本人。她是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