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女

　　除了有几封是倾诉衷情之外，几乎所有的内容都包含了堂姐的心事。家中父母的矛盾、为保持第一名不堪重负、母亲干涉自己兴趣爱好甚至交友的权利、中考高考升学的压力……还有现在工作的重压、婚恋的烦恼。

　　堂姐的心事无人诉说也不敢对人说，她只能默默勾勒了一个虚幻的知己，向他讲述自己所有的不幸， 随后又借用他的口来开解自己。“翔”既是生存在她臆想之中的爱人，也是一个由她创造的树洞，任她填埋内心积压如山的负面能量。她隐藏了所有真实情绪，只是为了扮演好伯母心中的完美角色。

　　我登上网路搜索《人鱼王子》，这是一部九十年代中早期的日本漫画，作者近藤美智子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漫画家，据说正式发行的单行本就只有这本而已。

　　这是本典型的少女漫画， 画风非常写实优美，情节虽然简单但是十分温馨。女主角因错收了一封男主角寄给室友的信而与他结缘， 随后开始了一段通过写信而发展的恋情。

　　那个俊美温柔的男主角就叫做“山本翔”。

　　我将这些信件一张一张地叠放整齐，塞回原来的信封。这段日子以来，我为了寻找堂姐而逐步接近她真实的内心，在解开她坚强如铁的外衣之后，她的脆弱与哀伤表露无遗。我从来以为她是我们这些晚辈们学习的楷模、人生的赢家，不曾想到她的无助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

　　她和罗慧姗谁更幸福？

　　伯母一定认为是她。

　　看着画满作废账本的涂鸦，我突然心中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堂姐一定没有出事，她必定就生活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某个地方，她是蓄谋已久？还是突发奇想？

　　要知道她的去向，恐怕还得再次拜访她的未婚夫才行。

　　从Y站4号出口往南走五十米有一个公交车站，乘坐747路公交车至终点站后再向北走大约一百米就是开往东北角郊区的公交枢纽总站。那里一共有七条公交线路如同辐射一般覆盖东北向郊县的每一个角落。

　　汽车离开华灯初上的市区后就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静谧的世界，周围人的呼吸也似乎变得缓慢，两边的路灯时有时无，有时需要依靠车灯照亮前方的道路。人在车厢里颠簸，车顶暗沉的灯光让人昏昏欲睡。

　　大约是郊县的公交车缺乏保养和更新，车辆老旧，稍一震荡浑身发抖。没有车载电视、没有语音报站，只有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女售票员扯着嗓子呼喊。虽然她看起来竭尽所能想要再大声点， 但是终究还是只能让人感到有气无力而已。

　　大学城就在这辆汽车的终点站，经过晃晃悠悠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的车程，我跳下汽车，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汽车尾气的污秽空气，竟有重见天日之感。

　　算算时间尚早，我便踱进附近一家甜品店。虽然早过了晚餐时间，但是店里仍旧拥挤不堪，不少学生模样的人一手珍珠奶茶一手鸡蛋灌饼大吃大嚼，让我分不清这是他们的晚饭还是夜宵。

　　晚饭稍嫌晚了点，夜宵又还太早。不由令人感叹到底是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郎，食欲真是非同寻常的旺盛。

　　我点了杯据说是有名的血糯米奶茶，黑乎乎甜腻腻的一大杯，可惜我食之无味，脑海里不断在思考待会如何开始我的开场白。我居然有点紧张，就像是当初研究生入学面试一样。

　　九点二十五分，我准时来到M大夜校教室门外，三三两两有些年轻男女在门口徘徊， 像是等待自己的男女友放学。九点三十分的时候，随着下课铃声响起， 周遭的人声突然鼎沸如汤， 一个鹤发童颜颇有艺术气息的老人大步而出，身后陆陆续续跟着许多背着双肩包的学生。

　　只见有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边和周围的人打招呼边走出教学楼，她身着淡红色连帽衫，斜背着一个卷筒，手中提着一只放置画笔的塑料大盒子。

　　“堂姐。”

　　我轻轻叫道。

　　她顿时停步，缓慢地转身，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而后带着释然的口气说道：“哦，是你呀！”

　　夜里的校园分外宁静，教学楼里的喧闹声远远传来，声音越来越低，似有似无。她就站在街灯之下，昏黄的灯光将她渲染地如梦如幻不似真人。

　　或许是这种朦胧的灯光太暧昧，扎起马尾的她乍一看竟像是和那些行走在校园里的男生女生没有差别，同样朝气蓬勃、同样充满理想。

　　“这里很冷，回市区的末班车早就没了，你难道不带我回你的宿舍坐坐吗？”

　　堂姐笑了笑，伸手做了一个手心向上的姿势，笑道：“那么，请吧！”

　　十多平米的出租屋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架、颜料、画笔，还有许多尚未完成的画作。书桌上还放着一叠正在计算的账本以及一台笔记本电脑。

　　堂姐递给我一杯热气腾腾的巧克力，房间虽然小而杂乱，但是一些小摆设却独具匠心，为室内平添几分温馨。她那狭小的床铺上扔着一张大嘴猴棉被，床底下则是一只同款双肩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其实我是来送东西给你的。”我从包里取出那叠信件递给她，“你走得匆忙，忘带了吧？”

　　堂姐惊诧地从我手中接过信件，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你看过了？”

　　我点点头，“不然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

　　她更为吃惊，“里面我有写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姐姐，你走了两个多月，一开始我就赞同警方的判断，你不可能遭受伤害。在那种时间、那种地点，除非你愿意，否则没有人可以强迫你离开而不被其他人注意。所以，就连警方也认为你是主动消失，作为一个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你可能去了任何地方。因此他们只是备案，并没有动用警力来找你。”

　　堂姐“嗯”了一声，“我早就料到。”

　　“既然你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很低，那么你的失踪只有几个可能。一是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婚姻，你与人私奔。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你除了鲁太兴之外还有其他男友。二是兴之所至，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完全不符合你的性格，你做事一向有交待，绝对不可能随意抛下工作和家庭，你不是一个任意妄为的人。”

　　堂姐微微一笑，淡淡道：“你对我还真了解啊。”

　　“后来我还发现了这叠信件和那个账本，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你的内心是如此孤独，寂寞到需要自己塑造一个情人知己。而事实上，就算伯母百般阻扰，你对画画的渴望从来没有中止过。虽然你总是很用功让自己做到最好，但是唯有绘画才是你的最爱。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天地铁纵火案发生的时候，你恰好在站台等候列车。浓重的烟雾遮挡住所有人的视线当然也包括地铁监控，我不知道你是蓄谋已久还是突发奇想，总之你迅速藏到了地铁站内的厕所里，用自己的外套替换下工作服。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公司要求员工身穿统一制服，而你通常会每隔一个月将制服带回家清洗。”

　　堂姐从随身的画筒里取出一副尚未完成的油画，画中是个女子半裸的背影，修长优美的背线从上而下弯曲明显，肌肉丰满、腰部起伏有致。她开始调配颜料，为画作增添色彩，同时回头看我一眼，淡淡道：“我眼力那么好？浓烟之中还能找到厕所？”

　　我喝了口巧克力，浓郁的味道让我想起褚色的颜料。

　　“1号入口的自动扶梯至站台，恰好是列车最后倒数第三节车厢的位置，那里距离厕所非常近。你换了衣服变换发型，跟随着人群一涌而出，就连探头也发现不了你。于是你直接坐上747公交车，来到大学城。至于你为何会选择大学城，我想是因为全市那么多大学，只有M大的美术学院开设成人夜校。”

　　堂姐沉默着涂抹画布，我眼看着画中女子逐渐成形，那优美的姿态简直呼之欲出。

　　她放下调色板，洗净双手重新坐回到我身边，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说道：“既是蓄谋已久也是突发奇想，那场意外只是一个契机。”

　　她又是一阵沉默，像是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开口。

　　“我快结婚了，可是我还没有过过我想要的生活。”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不结婚没关系，怎么也不能抛下父母。”

　　堂姐惊愕道：“你怎么这样对我说话？你也看过那个电影了？”

　　我微笑道：“我在你的视频浏览记录中发现你至少看了十八遍《卧虎藏龙》，我不认为你会喜欢看这类武侠电影。更让我惊讶的是，我一点开你收藏的这部电影，进度条就直接跳到十分五十三秒。玉娇龙说的那句话，和你说的一模一样。”

　　堂姐颓然低下头，“没错，我心里怨恨得要命。我常常在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过去了吗？学校里拼命读书，长大后拼命工作，依照父母之命嫁给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然后拼命抚养孩子，再用同样的要求来对待他。人生真是一个不得了的轮回，但是我真的不想。”

　　她起身环顾房间里的画作，说道：“我爱画画，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获得心灵的平静。我在这里学习绘画，同时兼职为一些公司做账。我现在一个月只能赚五千多，可是我过得充实又快乐。疏影，别告诉爸妈，我沉闷压抑了三十三年，我想过一些属于自己的日子。”

　　我一时无语，我理解堂姐的心情，可是想到两位痛不欲生的老人，总觉得实在是进退两难。

　　“伯母她……一直很为你担心。”

　　堂姐叹了口气，“她是在为鲁家要退婚而担心没面子吧？”

　　我心想真是知母莫若女，“其实鲁先生并不坏，对不对？”

　　堂姐愕然道：“你连他也找过了？”

　　“我想那个戴着棒球帽为你取钱的男人就是他吧？他也挺辛苦的，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你的行踪，居然跑遍了全市十几个ATM机取现金，真不容易。”

　　堂姐低下头，“因为我的朋友太少，第一时间想起的竟只有他。不过他对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从小成绩优秀的他也受够了强势父母的压制。他承认如果没有父母的压力，他目前根本不想结婚，所以他答应帮我。不过，你怎么知道是他？警方说的？”

　　我哑然失笑，“其实是我初次拜访他的那天，虽然他说话语气很冲，对我冷嘲热讽，但是最后却又专程赶来告诉我，你绝对不会有事。这种肯定的语气让我怀疑他一定知道一点关于你的情况，何况后来说取钱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我看鲁先生身高超过一米八零吧？”

　　“我还是那句话，结不结婚并不重要，但是不能抛下父母。姐姐，回去吧？”

　　经过我苦口婆心的劝说，堂姐虽然仍旧不准我透露她的居住地，但让我带回一段录音乞求父母的谅解。同时她希望父母多少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准许她任性这么一回。

　　于是，我成了堂姐和伯伯伯母之间的中间人，每周都会将她的情况汇报给两位老人。伯母对堂姐的恣意妄为非常不满，尤其是得知她又开始学习画画，每次家族聚会都会唉声叹气，不断向我母亲倾诉自己家门不幸，竟出了这么一个不孝顺不听话的女儿。还吹风说要我母亲紧紧看住我，彻底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不过事情总也有好的一面。

　　在此之后，堂姐和鲁太兴的联系突然多了起来。一开始两人不过通过邮件往来，后来开始变得熟络，鲁太兴每逢休假都会赶往大学城探望堂姐。有次我奉伯母之命带着一些蛋白粉之类的东西赶去送给堂姐时，居然意外发现两人并肩漫步在M大校园。

　　周末的校园很宁静，两人走在林荫道上喁喁细语，虽然我听不见两人在说些什么，可是从堂姐灿烂的笑容中，我发现两人走在寂静里，走在属于两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