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作者:黑桃皇后 发布时间:2022-06-30 浏览数:向小雨是本市一所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可能是长期为人师表的关系,表情一直非常严肃。向晴天谎称带裴茕来做个论文调研, 向小雨不置可否,脸上连半点笑意都无。
“不好意思,关于家谱其实早在老宅失火当天就一起烧没了。你知道的,老宅连着祠堂,而家谱就放在祠堂里。”
“那请问向家秀字辈除了你们三个之外,还有别人吗?”
向小雨摇头, “应该没有。爷爷膝下只有我父亲一个孩子,爷爷本身也只有两个兄弟, 每个兄弟又只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又正逢计划生育,所以到了我们这一代,唯有我和晴天还有彩云。”
裴茕有把照片展示人前的冲动,可是面对向小雨那张冷冰冰的脸,想想还是放弃了。
“对了,如果你要了解关于‘一象二牛十三黄金狗’的传说,我这里有本书或者可以帮你。”向小雨起身在办公室书架上取下一本竖体书,一看就知道是古籍翻印,有些注解小字非常模糊不清。
“这本书算是《云翔镇志》的附录,不稀奇,各级图书馆应该都有借阅。如果你一时之间在学校图书馆找不到,我可以先借给你看看。”
离开中学,可能向晴天自觉毫无进展,因此整个人都昏昏沉沉靠在地铁扶手上似睡非睡。裴茕则翻开这本《云翔列绅录》,一行一行地查找有关向家的记载。
由于向家虽然曾经属于十三黄金狗之列,但是算是最小的那只狗,因此整本附录花了极大篇幅记录一象和二牛,其余十三黄金狗着墨均少,而最小的那只狗更是匆匆几笔便略过。
书中提到“向公定敬, 字安远,号清和,浙江海盐县人,少善商。乾隆三十九年迁于云翔。广设布肆,布商云集,人称镇中‘黄金狗’。”接下来一段简要描述了一番向家全盛时期人丁兴旺,如何行善积德种种事。
这本书其实很薄,就在快要翻完的时候,最末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宣统元年,向氏五子皆丧,遂不复昔日之景。”
看到这里,裴茕心里不由产生一个疑团——既然向家是镇中大户,平时生活自然是极其富裕尊贵,而宣统元年也并非瘟疫饥荒之年,没有理由五个儿子全部死亡。若说是横遭不幸,却又不太象。
宣统元年……我默默地想,相隔一百多年,会与这张照片上脸部被涂黑的四个少年有关吗?
接下来的几天, 向晴天都过的战战兢兢, 虽然他依旧每天都会来画室为裴亿打下手,可是如今他愈发沉默。有个学生向他讨教一点油画技法,他居然黑着脸接过对方的画笔一番涂抹算数,连一句指导性的言语都无。学生偷偷看着他的脸色,私底下抱怨诸多。
不知道是不是学艺术的特别感性,一旦涉及到逻辑思考脑筋几乎便会为零。也可能是向晴天本身对追查照片中的线索其实没有兴趣,只是迫于精神压力才不得不为之。反正他的回忆完全没有帮助,基本等于在听他诉苦,说自己小时候多么多么不幸,母亲早死,父亲喜怒无常,家中经济压力一直沉重。长大后虽然画作屡获好评,却又卖不出去,乏人问津,最后只能以插画为生云云。
既然《云翔列绅录》中记载有限,裴茕便想从《云翔镇志》中找点头绪。
这本方志由镇中文人编撰,成书于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严格来说,方志并不可靠,大多抄袭前书,又有许多牵强附会的成分。同时镇志是对县志的补充说明,雷同之处颇多。但是在蛛丝马迹中多少能找到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中窥得端倪。
比如镇志卷十“名迹志”一节中有记载,说是“白塔北有灵泉,久旱不竭。后向氏狂人尿溺之,灵泉遂绝。土人恶之。”
云翔镇上有座白塔,历史悠久,算是镇中景点之一。白塔往北走大约十数步,的确写有“灵泉井”之遗址,纪念碑介绍说这里原本有一口泉水,甘甜可口,即使遭遇百年难遇之大旱亦未枯竭,挽救众多性命。纪念碑上当然不会把某个狂人撒尿的往事列明,只是从方志来看,这向姓之人果然脑子不太正常,否则怎么会在井中撒尿呢?
至于这泉水因此而枯竭,大约也是生拉硬扯,不足为信。但是向姓之人却引起裴茕的注意,她记得向晴天曾经提过,他的母亲因为产后忧郁症自杀而死,之前屡次伤害儿子,几乎断送向晴天的生命。
再往下翻阅,镇志卷十二“灾异”中又提到,大约在光绪三十三年,云翔镇遭遇水灾,当时河流溢出,无地不水,浸若汪洋。各处房屋纷纷倒塌,百姓居无定所。向家由于到底家境殷实,老宅十分坚固,因此除了进水之外,并无塌方之险。
书中称“向氏诸狂,高居祠堂之宇,鬼哭狼嚎相视大笑。时人骇绝。”
这里使用了“向氏诸狂”四个字,联想到之前所说向姓狂人以及《列绅录》中记载向家五子一夜死的惨祸,不由不令人深思。
诸狂……裴茕凝视着向晴天的背影,难道说向家不只一个狂人吗?否则怎么会用这个“诸”字来形容,可若是当真不止一个狂人,甚至还被方志纪录在册,那实在是骇人听闻。
不过,如果的确有狂人的存在,这和四个少年之死有什么关系?这四个少年又是谁?
向晴天大约感受到她的目光,扭头看了我一眼,放下手中的画笔,端着一杯热茶坐到她身边,就算不说话,裴茕也感到有股阴影笼罩在周围。
“你之前说过你母亲因产后忧郁症自杀?”
“没错。”
“你知道你母亲安葬在哪里吗?”
向晴天竟然一愣,隔了一会才讪讪说道:“这个……因为母亲是自杀的,所以没有资格进祠堂。”
“我知道。可是总有安葬之地吧?八十年代已经盛行火葬,骨灰呢?留在哪个墓地?”
向晴天紧紧握着玻璃杯,说道:“父亲说,母亲自杀死亡对我们向家而言是桩不名誉之事,所以……所以当时将骨灰撒往河流,没有留在身边。”
裴茕简直目瞪口呆,难怪方志中说向家有狂人,这种举动简直毫无情义!不仅自己对妻子的死去没有半分悲伤,甚至连儿子怀念母亲的机会都予以剥夺。这是怎样的心态?
不管向晴天之母是否曾经误杀儿子,她始终是被病情所致,身不由己,最后自杀而亡也是心魔难解无可奈何。
这样可怜可悲的女子最后不仅未在儿子心中留下只言片影,甚至连死后栖身之所都没有,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茫茫人世间。不知道向晴天之父当初对妻子怀有怎样的厌恶与憎恨,居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她在儿子心中的痕迹。
向晴天解释说他母亲姓于,叫于妙娜,并非本地人,应该是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期与其父亲结识,随后跟随父亲回到本市。于妙娜本身就是个孤儿,家中唯有一个舅父,自从她来到本市之后,算是与那边亲戚断了联系。因此很可能舅父根本不知道这个外甥女去世的消息,更不必提其他了。
“我想父亲之所以绝口不提母亲,应该是怕我心中留下遗憾。他……不是那么坏的人,何况长期以来,他也一直遭受病魔的伤害,身体状况很不好。如果不是因为马医生是他大学同学,我想以我们的经济条件,他大约活不到五十岁。”向晴天既然对母亲毫无印象,父亲便是他最为亲近的人,难怪即使裴茕的态度有所诘问,他始终偏帮父亲。
后来的几天,由于出版社那边有新的插画工作,向晴天终日闭门不出。这也是一桩好事,既可以让他稳定情绪,顺便也可以等待是否有新的照片寄来。从之前的两张照片来看,两个堂叔身后的少年,加上那个五六岁时期的向晴天,一共只剩下三个男孩。
向晴天之所以惶恐,是因为他害怕某天寄来的照片中,轮到自己的脸被涂黑。
方志中记载的有关“向氏诸狂”非常奇妙,既然用了“诸”,那说明疯狂之人绝不止一个,甚至超过三四个。向氏狂人坐在祠堂屋顶上狂叫的时间为光绪三十三年,只隔一年,即宣统元年,向家便有五个儿子丧命。这些狂人与向家死去的五个儿子之间有没有联系?如果有,那算是怎样的联系?
此后,方志中再也难觅有关向家的记载,算是断了线索。当然也有可能此时向家已经不是豪门大族,编撰者认为完全没有记录的必要了。
裴茕回到家里,凝视着摊开在书桌上的《云翔镇志》良久,忽然心念一动。
既然在方志中记载向家有狂人,可是向晴天的母亲于妙娜根本与向家毫无血缘关系,不过是外来媳妇而已,为何那时发疯的偏偏是她呢?难道是老宅风水欠佳?还只不过是事有凑巧?
向晴天说母亲爆发产后忧郁症以至于要淹死他的时间是在他一岁过半,按理说产后忧郁症一般在产妇生产后六周以内发生,发生后的三至六月内可自行恢复。极端情况可能会持续一两年。
根据他的描述,于妙娜的产后忧郁症到了伤害孩子的地步,那算是极其严重。当然在八十年代,那时有关此类病症的知识可能尚未普及,大多数此类病妇仍然被当作精神病处理。
既然于妙娜的情况如此紧急,向晴天之父怎么会任由妻子独自照看孩子呢?难道他就不担心妻子病发伤害孩子吗?另外既然当时向家几口人均住在老宅居然对于妙娜放任不管,就算兄弟情缘浅薄,难道他们都不担心自己那两个与向晴天年纪相仿的孩子会有危险吗?
究竟是粗心大意还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