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车站

　　余美琪回顾前半生，她的人生真可谓“平淡之极”，一切都是中等。长相中等、家庭条件中等、念书时成绩中等、考上的大学也是中等。身体既不算特别强壮，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似乎只在幼时连续高烧过几天,屁股上挨了好几针，这算是她对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事了。

　　可能就是因为人生过于平淡乏味，所以她的作品也缺乏激情，无论写什么题材，都让读者觉得提不起劲。

　　如此平淡的我，能有什么亲身经历呢？余美琪百思不解，忽然她想到，既然那本《有妄》已经出版，或许能根据出版社找到作者,索性面对面质问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她开始回想梦境，虽然梦中的感觉无比真实，但梦终究是梦，醒来后的记忆总会有些模糊。何况她感受最深的，当然是成名后的快感。至于那些倒霉事，她潜意识中想要忘掉。

　　这大概也是人们即使有预知的能力，也无法避开厄运的缘故吧！

　　记得申编辑说过，那本《有妄》是作者自费出版，只刊印了十几本留作纪念。律师函上有关于这本书的出版信息，她拼命回忆，勉强想起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社有“繁花”两个字。

　　余美琪立刻上网搜索，果然被她找到一家名为“繁花文艺出版社”的出版机构，规模很小，一般只接受个人自费出版。

　　在这家出版社的网站上，余美琪找到了关于《有妄》的一些信息，这本书出版于一年前，作者笔名提希丰。

　　余美琪觉得这个笔名有点奇怪，查询之下得知,原来这是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中的第三位报仇女神的名字。这个笔名与小说里的故事倒是十分贴切。

　　她找到这家出版社，想尽办法从编辑手中拿到了作者的联络方式。原来提希丰的真名叫做宋巧芳，今年已经有六十岁了，联络地址并不是在本市，而是位于距离本市约一百多公里的某个江南小镇。

　　宋巧芳……余美琪在心中默念，这也与梦中宋女士所称的“姑妈”吻合。今年六十岁，也与出生在六十年代相符。她还顺便问出版社购买了一本《有妄》，内容的确与文稿完全一样。

　　一年前，宋巧芳就设下陷阱了。她极有耐心，等待机会，引诱余美琪上钩。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余美琪百思不解，她决定本周末就去一次那个江南小镇，索性当面和宋巧芳对质，将一切问个明白。

　　那个小镇距离本市并不算很远，有旅游大巴直接送到小镇的老街牌坊下。走下大巴，余美琪莫名觉得这里非常熟悉。

　　尤其是面前的这个牌坊，她不自觉地围绕着牌坊走了一圈,抬头看到上面刻着一条鲤鱼。

　　似乎……我曾经有过类似的举动。

　　余美琪这样想着，她从牌坊下走过,沿着老街逐渐走到小镇深处，那边鳞次节比地都是各种老建筑，到处可以看见年迈的老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这种小镇上门牌混乱，时常走着走着，突然就换了一条路，但走过之后，原来那条路又再次出现，估计初次来访的人会感到很崩溃。

　　但余美琪却胸有成竹，她绕过一条小巷，来到一栋两层老屋前。

　　就是这里了。

　　她正准备敲门，房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屋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见到她微微一愣，居然下意识地转身又要走回屋子。

　　余美琪顿时想到她就是“宋女士”，立马拦住了她。

　　“你认识我对吗？你是不是宋女士？宋巧芳是不是你姑妈？”

　　“你……看过那本书了？”女子不答反问，这也证实了余美琪的猜测。

　　“应该说我捡到了那叠文稿。”她故意加重“捡到”这两个字的语气，“你们想设计让我抄袭那本书，然后再揭发我对不对？想让我身败名裂对不对？告诉我，大家素昧平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姑妈呢？她人在哪里？”

　　面对余美琪连珠炮似的发问，女子往后退了几步，将她让进屋里，说道：“请进吧！”

　　余美琪以为宋巧芳就在屋子里，谁知道跟着女子来到客厅，竟意外发现一张供桌上摆放着一张黑白遗像，照片里是个年近六十的妇女。

　　“这就是我的姑妈宋巧芳。”女子淡淡地介绍，随后递给余美琪一枝香，平静地说道，“你来也来了，上一炷香吧！”

　　余美琪愣了愣，依照她的吩咐将点燃的香插进香炉，随后鞠了一个躬。

　　“我的姑妈在上个月去世了，她终究还是没等到你的报应。”

　　余美琪大怒，“我的报应？我做过什么了？你们这些人真的很莫名其妙！还有，微博上关注我的那个叫什么一切皆是虚妄的人也是你或者她吧？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们了？”

　　女子对着遗像说道：“姑妈，你看，即使她读了那本小说，也没有任何忏悔的意思。”

　　余美琪禁不住问道：“我到底需要忏悔点什么？”

　　那女子摇摇头，说道：“我们的目的并不是要陷害你，而是希望你能想起你对别人造成的伤害，只是想得到一句道歉而已。现在我的姑妈已经不在了，一切都不重要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在看了这本小说之后好好想一想。”

　　说完这一席话，女子便对余美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再也不多说话。

　　余美琪无奈，只得怏怏地离开了屋子。

　　她心情郁闷，独自在小镇附近瞎转悠，她越走越是迷茫，种种景物的确让她感到熟悉，她一定来过这里，并且不止一次。

　　穿过居民区，眼前有一条两车道马路，两边都是农田。靠边停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一个司机正倚靠在车门前抽烟。

　　无端地，余美琪内心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她盯着司机看了良久，转身就跑。那个司机也注意到她奇怪的举动，一脸莫名其妙。

　　余美琪拿起手机打给母亲，“妈，我现在在新塘古镇，我想问你，我以前来过这里吗？”

　　听她这么没头没脑地一问，母亲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哪里？你在哪里？”

　　“新塘古镇。”

　　母亲答道：“哦，那里呀。你奶奶的姐姐……你叫她什么来着，姨奶奶！对，姨奶奶就住在那里啊！你上小学之前去过几次，她一辈子没结婚，可喜欢你呢！”

　　余美琪如遭雷击，喃喃道：“我真的来过这里……为什么我一点没印象呢？”

　　母亲说道：“我记得你最后来这里一次是上学前一年，也就是你六岁左右。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突然发了高烧，我们连夜带你回本市的儿童医院医治。”

　　“那我姨奶奶现在住哪里？”

　　“隔一年，你姨奶奶就去世啦，她比你奶奶都要大十二岁呢。”

　　“那当时姨奶奶的住址呢？”

　　母亲解释道：“这个要问你奶奶了呢，我一时哪能想得起来，以前都是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呀。”

　　余美琪挂了电话，茫然四顾，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不知不觉间，她又来到那条两车道马路上，面包车依旧听在那里，司机扔掉了烟头，正在打电话。

　　马路上没有遮蔽，艳阳当空，五月的中午已经有点炎热，阳光照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多日没有好好休息的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依旧向着面包车走去。她摇摇晃晃的步伐再次引起了司机的注意，司机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她。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文稿中的描述：

　　那个男孩看见有个女孩被扔进了那辆破旧的面包车，面脸横肉的男人还对着女孩的脸上揍了一拳。他很着急，可是自己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根本无法和成年人搏斗。

　　于是他拾起一块石头，向着面包车的玻璃窗上狠狠砸去！

　　余美琪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石头，向着眼前的面包车扔了过去。

　　面包车司机吓了一跳，赶紧转身避让，她眼神恍惚，石头顺着车身滑了过去，落在不远处的地上。

　　那司机怒道：“你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

　　余美琪感到浑身像是被烈火灼烧似的，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附近的居民围了上来，那司机又急又怕，慌忙辩解道：“我没碰过她啊，她自己倒下去的，你们都是见证啊！”

　　耳边传来众人的喧哗声，余美琪的意识飘的很远很远。

　　她发现自己变得很小，在那个炎炎夏日，她就这样走在毫无遮蔽的马路上，她要去哪里？她也不清楚。

　　身边传来汽车驶来的声音，一辆破旧的面包车缓缓向她靠近，她一转头，看见一个脸上有条疤的男人下车对她问道：“小妹妹，最近的杂货店怎么走，你能带我去吗？”

　　小小的她谨记姨奶奶的叮嘱，绝对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于是她摇摇头，不理会那个男人继续往前走。

　　见她毫无反应，男人突然一把拎起她的后领，拉开车厢就要把她扔进去！小女孩拼命挣扎，两条腿乱踢，险些踢中男人的脸。那男人反手就是一拳砸在她脸上，她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失去意识。

　　男人将她扔进车厢，正要关门，只听“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破了车窗玻璃。男人急忙去察看，小女孩趁机拔腿就跑。

　　她脸上又青又肿，顾不得身后如何，只知道跑！

　　跑！一直跑！不能回头！

　　余美琪浑身汗水，终于在母亲的声声呼唤中醒来。

　　此时她正躺在小镇上的卫生院里，母亲关切地看着她，那位宋女士也站在一旁。

　　“你发烧了。”母亲在她身后垫上一只枕头，扶着她坐起来，“刚才医生为你打了一针退烧，现在是不是轻松多了？”

　　余美琪点点头，她的目光望向宋女士。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有个男人要抓我，不知是谁扔了一块石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才救了我。”

　　“不知是谁？”宋女士微微嗤笑，“你居然不知道是谁？”

　　余美琪坦然道：“是的，当时我太害怕了，拼命跑，就担心那个男人追上来，所以没有回头，不知道是谁救了我。”

　　“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连夜回S市呢？”

　　一旁的余妈妈苦笑道：“因为我的女儿回来时被打得鼻青脸肿，又受到了惊吓，突然发烧高达四十度。我们担心烧坏脑子，所以立刻去S市的大医院治疗。”

　　宋女士呆立良久，哀叹道：“如果你们没有说谎，这一切真是……”

　　二十多年前，宋女士的姑妈宋巧芳之子阿平意外撞见余美琪被人贩子抓走，情急之下拾起一块石头砸破面包车的车窗，却不慎被人贩子当场抓住。

　　由于此时已经引来了其他居民，人贩子就谎称是阿平拦路要钱不成恶作剧。阿平想要余美琪作证，但此时余美琪已经逃走。

　　阿平是宋巧芳的遗腹子，平时颇为调皮，邻居们都不喜欢他，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最后，反倒是宋巧芳赔偿给人贩子数百元作为补偿。

　　晚上宋巧芳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余美琪的姨奶奶，但此时余美琪已经返回S市。

　　数天后，阿平失踪了，宋巧芳怎么找都找不到，差点陷入疯癫。

　　就在几年前，有警察上门通知宋巧芳，他们找到了阿平的尸体。

　　原来那个人贩子记恨阿平坏了他的好事，找到机会想要抓走阿平，结果阿平在逃跑途中不慎跌入附近的窨井，人贩子见抓不到阿平，索性用石头将阿平砸死泄愤。

　　这就是阿平无故失踪的原因。

　　直到近几年，这个人贩子被警方抓捕归案，无意中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宋巧芳悲愤欲绝，她总觉得如果当时余美琪能及时作证，警方就能抓住人贩子，阿平也就不会无辜惨死。

　　她运用各种关系调查到余美琪如今是一位不得志的作家，她化内心的悲伤为动力写了一本小说，最终的目的倒不是陷害她，而是想看看她在看了文稿之后，到底有没有愧疚之心。

　　余美琪闭上眼睛，难怪在梦中，不断有网友问她这一切是不是她的亲身经历，或许在站台上的一场梦是她内心深处渴求的救赎。

　　她会写，一定会把这些经历写下来。因为这是她的救赎与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