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计
作者:支离婴勺 发布时间:2021-12-16 浏览数:3、保安
该说说胡山奎了。
从他出事之后开始说。
白天,胡山奎藏在芦苇荡里睡觉,晚上赶路。第三天早上,他觉得已经走得够远了,周围应该没有人认识他,这才上路拦下一辆长途客车,一路往北。途中他换了三次车,来到了一个北方小城。
胡山奎有一张假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古大山,是根据他的名字改编的。他用假身份证在小城郊区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带一些简单的家具,还有一台老式的大肚子电视,月租金七百元。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很新鲜,不知名的虫子飞来飞去。甬道一旁是一排排高大的法桐树,白天遮天蔽日,晚上又挡住了路灯的光,小区就显得很深邃。
胡山奎租的房子在一楼,楼下是车库,楼上没人住,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家里安静极了,像坟墓一样。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在家看电视。他每天只吃一包方便面,睡五个小时。不到半个月,他瘦了二十斤,胡子长长了,头发也长长了。照镜子的时候,他看着自己都觉得眼生。
胡山奎这才决定出去找工作。还没走出小区大门,他看见门卫室门口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招聘保安,于是决定去试试。
物业经理是个胖子,三百多斤。他扫了一眼胡山奎的假身份证,说:“有业主不交物业费,还闹事,你说该怎么办?”
胡山奎低眉顺眼地说:“领导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他说的是普通话,不想让人听出他来自哪里。
“九号楼三零二的业主一直不交物业费,你去收一下。”说完,胖子递给他一张催费通知单。
“行。”胡山奎接过来,出去了。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回来了,把一沓钱交给胖子,低眉顺眼地说:“这是九号楼三零二业主交的物业费。”
胖子数了数钱,疑惑地说:“太多了。”
胡山奎低下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小声地说:“他主动表示愿意预交三年的物业费,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反对,就把钱收下了。”
胖子瞪大了眼睛盯着他,半天才说:“他家我去了二十多次,没收到一分钱,还差点挨了揍,你是怎么说服他交物业费的?”
“我什么都没说。”
“他就把钱给你了?”胖子更吃惊了。
“不是。他看了一眼催费通知单,就让我滚,还说要砍死我。”
“那你怎么办?”
“我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然后呢?”胖子瞠目结舌。
“然后我走到他前面,等着他砍死我。他没砍我,还把钱给我了。”
胖子呆呆地看了胡山奎半天,乐了,让他去领一套保安服,找保安队长报到。保安队长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满脸粉刺,一身的腱子肉,斜着眼睛看人。他让胡山奎值夜班,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
胡山奎回到家睡了一觉,等到晚上九点四十分,他换上保安服,出门去上班。那保安服是灰色的,不合身,穿上之后显得很邋遢。还有一个保安跟胡山奎一起值夜班。他大约五十岁,身材不高,长脸长下巴小眼睛,牙齿又黄又黑。他让胡山奎叫他老白。
值夜班其实没什么事,大部分时间都在门卫室里干坐着。老白抱着一个砖头大的收音机,听戏,听本地新闻,听专家讲养生。每隔两个小时,他就提醒胡山奎去小区里溜达一圈,就当巡逻了。
胡山奎是一个谨慎的人,步伐很轻。走着走着,他听见他的脚步声里,似乎夹杂着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像猫一样警惕。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是一条幽暗的石板路,路灯在法桐树的缝隙里孤独地亮着。
没有人。
胡山奎继续走。没走几步,他又察觉到了那个脚步声。这一次,他迅速转身,环顾四周,还是一无所获。他不敢再走了,找了一个明亮的地方,呆站了一阵子,就回去了。
下了班,胡山奎在小区门口买了两个肉火烧,提溜着回家。进了楼道,他看见一个纸箱子静静地躺在他家门口。谁给他送了东西?什么东西?他愣了几秒钟,打开门,抱着纸箱子进了屋。
在客厅,胡山奎打开了纸箱子,发现里面是一盆植物,一盆金边虎皮兰。看了几眼,他的头皮一下就炸了——这盆金边虎皮兰和他原来家里的那盆一模一样!
一年前,何冬云收摊回家,带回了两片金边虎皮兰的叶子,让他出去弄点土。他随手拿起一个因为漏水废弃不用的塑料盆,去路边的绿化带里挖了一盆土。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个塑料盆是黄色的,边缘缺了一块,盆底有一条十厘米左右的裂缝。
呆站半晌,胡山奎慢慢回过神,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眼前这个黄色塑料盆的边缘同样缺了一块,盆底也有一条十厘米左右的缝隙。很显然,这就是原来家里的那盆金边虎皮兰。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胡山奎站不住了,瘫坐在地上。想了半天,他决定给何冬云打个电话。这样做很危险,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拿出新买的手机,颤抖着按下了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等待的几秒钟,如同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电话终于通了。
“你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胡山奎一惊,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想,吓傻了——那似乎是他的声音。他压制住狂跳的心,颤颤地问:“你是谁?”
“我是胡山奎,你找谁?”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他说他是胡山奎!他竟然说他是胡山奎!胡山奎的大脑一片空白。之前,他想过逃亡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的事,可怕的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会给自己打电话。这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对方骂了一句神经病,挂断了电话。
胡山奎要崩溃了。
他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都不敢回那个租来的家了。
那盆金边虎皮兰出现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家门口又出现了一个纸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毛衣。那件毛衣的袖口开线了,用蓝布缝了一圈包边,针脚匀称,看上去很别致。那是何冬云的手艺。
那件毛衣,胡山奎已经穿了五年,也许还要再穿五年。他甚至想穿一辈子。它应该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的柜子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胡山奎想不明白。
下了班,他没回家,去网吧上网。他不玩游戏,不聊天,不看电影,只关心家乡的新闻。他在他订的那份晚报的网站看到了这样一条新闻:在本市郊区平安路,一个老太太摔倒了,一个过路司机把她扶起来,送去了医院,还给垫付了医药费,然后就走了……
看了图片,他顿时魂飞魄散。
他看见了他!
他出现了!
他已经从声音变成了图片,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出现在他的家里,抱着何冬云诉说他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他们一起吃饭,还喝了一点酒。到了晚上,他们会睡在一张床上,他会抚摸何冬云,亲吻何冬云……
想到另一个男人趴在何冬云身上,胡山奎的牙齿都要咬碎了。
他又给何冬云打电话。
“你好。”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他一下挂断了电话,不敢跟对方说话,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话一样。不,比那可怕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至少,镜子不会跟你对话。
胡山奎怀疑那个男人现在就在他的家里,也许是在看报纸,也许是在用他的茶壶喝茶,而且还跟何冬云睡过觉。他愤怒极了,想回去把事情弄清楚,却不敢回去,因为他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必须联系上何冬云,告诉她,小心身边有鬼。可是,何冬云不会上网,不会用聊天工具,手机又在那人手里,怎么联系她?
胡山奎想到了写信。
二十年前,他十七岁,在县城上技校。何冬云十六岁,在小镇的一家服装厂打工。他们青梅竹马,彼此在心里牵挂着对方,却不能见面,只能写信。等信的日子,心情是焦急的,也是甜蜜的。直到现在,胡山奎还清楚地记得,撕开信封的一刹那,幸福感是多么的强烈,如遭电击一般浑身发抖。
胡山奎写了 ,去了邮局。多年不寄信了,他不知道该在信封上贴多少邮票。最后,他买了十块钱的邮票,全贴上了。肯定足够了,他想。
信的内容只有一句话:还记得月圆之夜西山脚下的凉亭吗?
这是一句暗语,只有何冬云才能看懂。
信寄出之后,胡山奎稍微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家走。他在这个小城住了一个月了,还是不习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口音,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吃食,所有的一切都让他觉得不适应。
他停下来,蹲在马路牙子上休息。
这天是中伏第九天,天气能热死人。那个三百多斤重的物业经理,每天下班之后都对着空调鞠一躬,一本正经地说:“感谢你又救了我一命。”
胡山奎不觉得热,反而觉得有点冷。他的心底有一股阴冷之气,不停地往外扩散,让他寝食难安。他努力地静下心来,思前想后。
千里之外的事暂且放到一边,把眼前的事弄明白再说——是谁把那盆金边虎皮兰和那件毛衣放到了他家门口?
这个人躲在暗处,居心叵测。
胡山奎认为,如果不把他(她)找出来,后面会有更大的危险。他住的小区是开放式的,监控设施和保安一样,形同虚设,只是为了糊弄交了物业费的业主。也就是说,无论是谁都可以随便进出小区,想把那个搞鬼的人找出来,难度很大。
只能守株待兔了。
胡山奎请了三天病假,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其他时间都躲在门后,透过猫眼观察外面。他想:就算不能当场抓住那个人,也要看清楚他(她)到底是谁。
一连两天,毫无收获。
第三天下午,下雨了,很急,很大。雨点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天上电闪雷鸣,动静挺大,吓得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窗帘拉上了,没开灯,屋子里很暗。
有那么一刻,胡山奎觉得家里还有一个人。他回过头,扫视着客厅。客厅里只有沙发和电视机。电视机关着,屏幕黒糊糊的,里面有一个人影。他动了动胳膊,那个人影也跟着动了动胳膊。
他松了一口气,想起了一个成语:杯弓蛇影。
外面似乎有脚步声,很轻,不那么理直气壮,不那么光明正大,略显鬼祟。
胡山奎赶紧把一只眼睛贴到猫眼上,往外看,什么都看不见。他有些奇怪,外面虽然光线不好,但也不至于漆黑一片,怎么回事儿?
外面始终没有动静。
胡山奎坚持不住了,后退一步,揉了揉眼睛。
一股微弱的亮光透过猫眼钻了进来。
胡山奎一怔,又凑过去看,楼道里空无一人。奇怪了,刚才为什么看不见任何东西。仔细一想,他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刚才有东西堵住了猫眼,可能是一根手指,也可能是一个眼珠子。
什么人在门外装神弄鬼?
胡山奎想出去看看,又不敢。过了半天,一个小伙子拎着一个西瓜上楼了,路过胡山奎家门口,他没多看一眼,说明门口没有异常。
胡山奎开了门。
一个男人蹲在门口,脑袋夹在裤裆里,一声不吭。
“谁?”胡山奎吓了一跳。
那个人抬起头,是老白。他拘谨地笑了笑,露出又黄又黑的牙齿。
“你干什么?”胡山奎忿忿地说。
“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他站起身,从兜里摸出一块黑色的可疑物体,递了过来。
“什么东西?”胡山奎没接。
“阿胶。我儿子给买的,我没舍得吃。”
胡山奎接过来,闻了闻,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怀疑那是风干的猪血,或者鸡血。他请老白进屋。开了灯,打开电视机,他又去泡茶。老白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眼睛很小,里面有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
“我的病好了,明天就去上班。”胡山奎给他倒上茶。
“那就好。”他小心翼翼地喝着茶。
胡山奎无话可说了。他和老白并不熟悉,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老白突然登门造访,他觉得有些意外。还有,他觉得老白刚才在门外的举动十分可疑,肯定是不怀好意。他甚至怀疑那盆金边虎皮兰和那件毛衣都是老白送来的。
老白也不说话,一直盯着电视看,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是哪里人?”胡山奎突然问。
老白说了一个地名。
胡山奎是个司机,走南闯北,见识颇广,却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他又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老白沉默了一阵子才说:“没有了。”
“你在这儿上班多久了?”
“没多久。”他瞥了一眼胡山奎,“我只比你早来一天。”
这么巧?胡山奎的心里结了一个疙瘩。
“你是哪里人?”老白问
胡山奎撒了个谎,随口说出了一个地名。两年前,他去那地方送过货,多少了解一些那里的风土人情。
老白又瞥了他一眼,疑惑地说:“你的口音不对。”
“我离家好多年了。”胡山奎反感地说。
老白笑了笑,说:“不管离家多久,最后还是要回去,落叶归根嘛。”
这句话饱含深意。
胡山奎感觉他的笑容很假,是硬挤出来的。风更大了,雨也更大了。阳台的窗户没关,雨点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胡山奎起身去阳台关窗户。
老白跟了过来。
“你养的?”他指着那盆金边虎皮兰问。
“不知道。”
“哪儿来的?”
“不知道。”胡山奎盯着他的眼睛,“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老白迎着他的目光,突然笑了。
胡山奎觉得他的笑容有些熟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吓了一跳:在老白的脸上,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是葛先生。他越看越觉得老白和葛先生长得有些像,尤其是牙齿,都是又黄又黑,还有笑容几乎是一模一样。
难道这一切都是葛先生搞的鬼?胡山奎怀疑葛先生已经知晓了他的秘密,来找他麻烦了。如果真是这样,事情会变得很棘手。
老白蹲下来,仔细观察那盆金边虎皮兰,慢吞吞地说:“这是用叶子扦插的。”
“你怎么知道?”胡山奎问。
“用叶子扦插的金边虎皮兰,金边会慢慢消失,时间长了就变成了普通的虎皮兰。要想保留金边,只能用分株的方法繁殖。”
“你还懂养花?”
老白笑了笑,没说话。
“端走吧,送你了。”
“你不要了?”
“我喜欢有金边的虎皮兰。”
老白端起了那盆没有金边的金边虎皮兰,说:“那我就把这盆端走了,改天我送你一盆有金边的虎皮兰。”
“你慢走。”胡山奎下了逐客令。
老白却不走,盯着他,一言不发。
“你还有事儿?”胡山奎有些不耐烦了。
老白的眼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摸着下巴,怪腔怪调地说:“你印堂发黑,今年犯小人。”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像极了葛先生,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胡山奎的脸色一点点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