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

　　不知是因为下午疲倦难当，还是课程本身的问题，周三下午三四两节线性代数，总有那么多同学昏昏欲睡。虽然老师奋笔疾书， 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与计算推理，这只会令人头昏眼花，更添匍伏课桌的理由罢了。

　　挨到下课，蒋莉当着老师的面打了个长远的哈欠，弄得老师满脸不悦。大约是午觉睡过头，她本来上课就迟到，再加上整堂课都在桌上假寐，难怪老师怒目圆睁了。

　　不过数学老师的魅力一向都那么低。

　　离开教室，蒋莉仍旧有些精神萎靡，我说是她午睡时间太长之故。她却没好气地说是整个寝室都被那个阴暗的俞芬芳害惨了，这段时间大家几曾睡过一次好觉？她倒是不管，倒下就睡。

　　正说着，两人在校园里闲庭信步。深秋的校园落英缤纷，遍地辉煌，斜阳早挂，满目望去皆黄昏。秋风略带萧瑟，却又平添几分凛冽的清朗，令人气爽。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旅游学院大楼外，这时蒋莉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听。”

　　我侧耳倾听，大楼下秋风正急，隐隐约约带来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女人的叫声？”

　　蒋莉抬头望去，脸色惊骇。

　　我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大约三楼的窗户上有一道血手印，长长地向下伸延，好像是某人支撑在窗户上随后无力倒地。

　　“是俞芬芳的声音！”蒋莉拖着我就往大楼里冲，走到三楼， 转了个弯，是一间房门紧闭的教室，门牌上挂着“图书室”三个字。

　　蒋莉试着敲门，又叫了俞芬芳的名字，房间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即使是刚才听错，那玻璃窗上的血手印也说明房间里绝对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可是如今房中悄然无声，反而令我更加紧张。

　　我和蒋莉兵分两路，我去找老师开门，她继续拍门呼叫。

　　我对旅游学院不熟悉，绕了个圈子才找到教师办公室，听到我的描述，管理图书室的老师也吓了一跳，一边掏着钥匙一边说道：“不知道章霖在教室吗？他那里也有一把图书室的钥匙呢。”

　　打开房门，遍地狼藉，书本、课桌倾倒一地。

　　正对房门躺着一个男子，双手鲜血，后脑着地，地上满是血液。靠近他的那张桌角上也沾有血迹， 地上还掉着一只被血染红的水晶镇纸。吃不准他是由于撞到桌角而躺下呢， 还是后脑被水晶镇纸击打后再次撞到桌角而倒地。

　　他正是章霖。

　　“俞芬芳！”蒋莉惊呼。

　　在靠近窗户的那边，俞芬芳斜靠在墙角，她浑身都是鲜血，胸口斜插着一柄水果刀，看样子窗户上的血手印应该是她呼救所留。

　　老师惊惶失措，连连叫道：“报警！快报警！”

　　门背后的门锁上插着一把钥匙，钥匙圈上有个笑脸吊坠，无风自动，微微晃了一下，给整间凌乱血腥的屋子带来一阵寒意。

　　旅游学院图书室血案震惊校园，所幸救护车及时赶到，两人虽然身受重伤，但是一息尚存。俞芬芳腰腹部中刀，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章霖就比较糟糕，他的后脑勺不知是直接撞击桌角还是先被镇纸砸伤随后又撞到桌角，医生说头部受到严重脑震荡，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何时苏醒还是未知之数。

　　我和蒋莉以及那位老师作为目击证人被警察带到学校特设的会议室分别做询问笔录。询问从下午四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其中警察不厌其烦地向我再三核对证言。大部分都是反复敲定我是几点下课，几点走到旅游学院楼下，是谁先听见女子呼救，又是谁看见血手印，谁负责找老师，谁负责留下看守现场等等。

　　还包括当时打开房门后，两人是什么姿势，后来我和蒋莉有没有动过现场物品，是否留下脚印等等。

　　当他问及据我所知，俞芬芳与章霖是否有恩怨时，我不由犹豫了。

　　不过即使我不说，警方也会在保安科庄老师那里了解到两人的纠葛，所以我简单地将两人如何相遇又如何在楼梯上纠缠导致俞芬芳摔下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那次是章霖故意推倒她的吗？”

　　“我不是目击者，不能判断。但是当时正逢下课，一号教学楼非常拥挤，我认为不能排除是意外。”

　　那警察大约三十七八，中等身材，看上去是那种不会轻易崇拜他人的意志坚强之士。临别之时，他再次向我确认当时听见俞芬芳呼救的情况。

　　“其实当时如果不是蒋莉提醒，我根本没有听见呼救声。”秋风日隆，尤其在旅游学院的大楼底下，如果不是蒋莉耳聪目明，恐怕我们就要绕过大楼径直走去图书馆，根本不会发现凶案。

　　蒋莉和我差不多时间回到寝室，她看来心有余悸，独自坐在床边发呆。方婷好心地给我们冲泡热饮，还将自己的储备粮拿来给我们食用，说料想我们可能没有吃晚饭。

　　“我突然觉得俞芬芳很可怜。”蒋莉喝了口方婷冲泡的热可可，感叹道：“想来她的噩梦一定令她有如被关在牢笼中无法挣脱，我还那么不谅解她。想想那个章霖真是可恨，外表看起来那么斯文，其实却很残忍，人性之多变可见一斑。”

　　章霖……真是章霖要伤害她吗？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任何两人有交集的地方，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既然二年级的女生们说俞芬芳在一年级时就已经发病，换言之他们的秘密一定来源于高中时代。

　　章霖是H市第十高中毕业，俞芬芳呢？

　　我顺口问起，蒋莉说道：“她好像是城北高中。”

　　从地图上看，两所高中分别属于不同的行政区，相距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不是因为特殊原因，他们相识的几率的确很小。基本初中也不太可能是同一个，因为中考一般不允许跨行政区填报志愿。

　　他们这两条平行线，究竟在哪里逐渐合并的呢？

　　“钱教授您好，我叫余美琪，是金融学院三年级学生。我想您也听说了前几天在俞芬芳身上发生的案件，我作为室友非常关心，所以想来了解一下她的诊疗情况。打扰了。”

　　钱教授是本校教育学院心理系教授，也是当初负责为俞芬芳做心理诊断和心理辅导的老师。虽然之前张医生复述过一遍钱教授关于俞芬芳的看法，但毕竟隔了一层，难免有些自己的猜度，因此我想还是再来请教一番钱教授比较妥当。

　　“你们同学之间互相关心这是对的。”

　　钱教授提到的一些专业判断与张医生所说的并无二致，他曾专门约见了俞芬芳的父母，想要详细了解俞芬芳在H市的情况。他估计如同大部分梦游症患者一样，或许俞芬芳在少女时代也有过印象深刻的经历。

　　俞芬芳的父母都是H市普通公司职工，他们说俞芬芳在中学时期其实是个非常外向开朗的女生。她酷爱文艺活动，每当学校举办艺术节、联欢晚会等，她都是其中的活跃分子，表演节目总少不了她的份。

　　不仅如此，她认为自己唱歌颇有天赋值得深造，因此曾强烈要求父母出资让她在H市赫赫有名的湖光艺校进修声乐。

　　为了唱歌她可是用尽心思，由于向父母保证过唱歌绝对不会影响学习成绩，她的时间安排地很紧，紧张又充实，那段时间是她笑颜逐开的日子。

　　进入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俞芬芳忽然变了。按照她母亲的说法，俞芬芳像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阴沉、冷漠，双眉总是拧成一个“川”字，内心好像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哀愁与怨恨。她开始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仅如此，连最爱的唱歌也决定放弃。

　　“俞妈妈说，这孩子像是逃亡似地离开湖光艺校。”钱教授感叹，“其实我问过她不再唱歌的原因，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仅仅觉得没前途而已。”

　　心理辅导讲究因时制宜，如果病人实在不想说，钱教授也不好勉强，以免引起更大的排斥情绪，这不利于以后的治疗。

　　我询问钱教授对于俞芬芳的梦境有什么看法，尤其是她提到的“眼睛”，那双紧紧盯视着她的眼睛。

　　钱教授迟疑着说因为俞芬芳对于心理辅导极度不配合，而她的父母那边居然对女儿也知之甚少，因此他只能推断俞芬芳可能在高中时代遭遇某个事件，在这个事件中或许发生过偷窥又或许经历过别人充满恶意的眼神。这个件事一定令她印象深刻，从而在梦中也屡屡重复体验。

　　我将那次自己想要尝试厌恶疗法，因此故意没有锁上房门，而俞芬芳梦游时开门又关门的事告诉钱教授，他听后不由一愣。

　　“这可真是不同寻常呀！”他喃喃自语道。

　　由于俞芬芳所受的刀伤并不深，没有伤到内脏，昏厥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因此两天后就苏醒了。

　　虽然她还是脸色苍白，腰腹部缠绕着的纱布有些微微发红，但是她却斩钉截铁地一口咬定正是章霖约她去旅游学院图书室。

　　她说当天我们寝室三年级的三人都去上数学课，她独自在寝室午睡。这时章霖发消息给她，约她在旅游学院图书室见面，说是要理清两人之间的纠葛，来个快刀斩乱麻。

　　“我是金融学院的学生，本身从来没有去过旅游学院，所以当时为了找图书室还向大楼里一个经过的老师问了路。”俞芬芳用虚弱的声音诉说着，她其实已经向做笔录的警察说了一遍案发经过。傍晚我去探病的时候又提及，她也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次。

　　当时章霖已经等在图书室，见她进来后立即将门反锁，从身后抽出了一把三寸长将近四寸的水果刀，向着俞芬芳步步紧逼。

　　“他的眼中闪烁着邪恶的光芒，他狞笑着向我走来，他说要杀死我以后就一了百了。”俞芬芳眼中流下恐惧的泪水，仿佛正在经历不久之前的遭遇，“我很害怕，拼命大声呼救，但是他不为所动。他力气好大，混乱间刀子插进了我的腹部，我疼痛难忍，顺手拿起身旁的一个重物砸在他头上。”

　　她所谓的那个重物，或许就是我看到的那血迹斑斑的水晶镇纸。

　　章霖头部遭到击打后立足不稳，向后倒去，又无巧不巧地撞在课桌桌角，因此伤势反而比俞芬芳要更加严重，何时苏醒连医生都不敢轻易估计。

　　求生本能迫使俞芬芳敲打玻璃窗，因此才会留下血手印，也成功引起恰好走在旅游学院大楼外的我们注意，最终获救。

　　“这个章霖……真是可怕。”蒋莉摇头叹息，对着俞芬芳说了一通安心养伤，放下顾虑，凶手一定会绳之以法的安慰话。

　　问题在于，章霖今年就可以参加空手道二段考试，虽然他一向性格懦弱，但是其实运动天分很高。以他的能力，如果真要对付俞芬芳，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四寸长的刀子，直接扼断她的脖子就可以了。再说，如果他当真掏出了水果刀行凶，又怎么那么容易被俞芬芳躲过，还反而自己遭到重击？

　　“你确定那个发给你消息的号码就是属于章霖的？”我问道。

　　俞芬芳勉强支起身子，从床头柜掏出手机扔给我。

　　消息内容如下：

　　三点四十五旅游学院大楼305室见！你我恩怨做个了断。章霖。

　　我查验了号码，果然是属于章霖的。

　　“看吧，你还要为章霖说话。”

　　蒋莉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忘记了吗？我们进门的时候，看见一把钥匙插在门锁上，不正是说明他用来反锁房门的吗？何况，连老师们都说章霖是个柔弱却偏执的人，犯下杀人罪一点都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