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

　　俞芬芳手机短信上显示的号码的确属于章霖，警方又调查得知事发当日的确有位旅游学院教授地理的郑老师在走廊遇见俞芬芳。当时他是这样描述的：“我正准备回到办公室，看见有个女生迎面走来。她一脸茫然，左顾右盼， 脸色十分苍白，给我的感觉好像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她颤抖地问我图书室怎么走，我向她指明方向后，她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随后就离开了。”

　　我在想这个老师难道不是教地理而是教语文的吗？这么一段简单的话居然用了那么多形容词。

　　不仅如此，保卫科庄老师也作证说就在几天前， 俞芬芳被章霖从楼梯上推下， 当时众目睽睽， 很多同学都看见两人的纠缠。

　　这样一来，事态对章霖相当不利。

　　即使他现在苏醒，说出一番与俞芬芳截然相反的情况，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在狡辩。虽然他所受的伤害，明明比俞芬芳要严重得多。

　　在我看来，虽然我与他相处时间不长，但是他不仅性格懦弱，平时与同学往来也少。即使在社团，老师有意栽培他担任社长，他却总是支吾以对，当真拒绝，他又好像不敢。

　　这样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居然会处心积虑杀死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生？难道真如蒋莉所说，他的内心有着难以想象的阴暗吗？但是即使再阴暗再龌龊的人，怎么说都应该有个导火索吧？

　　此外，我也始终想不通，一个身为空手道二段的男子，想要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吗？

　　还有那枚悬挂在门锁背后的钥匙，假设当真是章霖故意将房门反锁， 又为什么要留那枚钥匙挂在锁上呢？难道他想要杀死俞芬芳的心情竟如此迫切，连拔出钥匙都等不及？

　　这未免有些不近情理地几乎荒诞。

　　不管是俞芬芳还是章霖，这两个原本正常仅仅有些内向的人，一旦相遇就像是互相激发了精神分裂，竟闹出这样严重的事端。而我和蒋莉，原本与他们毫不相关，却被迫成为目击者，被卷入其中。

　　透过加护病房厚厚的玻璃窗，我看见章霖正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身旁心脏监测仪显示心跳平稳，说明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病房前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大约五十出头的中年男女，妇女躲在男人怀中哭泣，男子则满面愁容，不断低声安慰。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就是章霖的父母。

　　我无意与他们寒暄，心想何必假装安慰还要人家硬挤出笑容来敷衍呢？

　　我从他们身边走过， 隐隐听见章妈妈低声抱怨道：“我们家孩子真是命苦，先是看到那种东西， 现在又……”

　　章爸爸对着她摆摆手， 示意言多必失。

　　那种东西……指的是林茜被杀吗？

　　我离开医院，走在喧闹的街道上，一个民工打扮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山寨手机播放着最近流行的“最炫民族风”。

　　我皱起眉头，忽然间领悟果然有一条命运之绳将章霖与俞芬芳联系在一起。

　　俞芬芳所进修的湖光艺校，也就是林茜曾经就读的那所。

　　湖光艺校是一所位于H市的艺术类进修学校，虽然收费昂贵，但是盛名在外，据说许多经过该校培训的中学生，都能顺利考上戏剧学院或者音乐大学。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前辈学长学姐已经是活跃在娱乐圈的知名人士。因此湖光艺校每年招生都热火朝天，虽然说起来也不过是所业余学校，学业结束时只能颁发结业证书。

　　点开湖光艺校的网页，Banner上“湖光艺校”四个艺术大字龙飞凤舞，底下有一行文案：“从此带领您走向五光十色的梦想国度”。

　　主页上有好几个经湖光艺校基础培训的明星，有的已经颇有名气、有的我只不过听闻名字、还有的不过是有些面熟。但是个个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是在向大家招手，表示快来报名吧，这里有远大前程等着你！

　　湖光艺校培训项目繁多，分为声乐、舞蹈、乐器、戏剧等。单是一项声乐，又分为“美声”、“民族”、“通俗”。

　　俞芬芳年纪与林茜一般大，或许两人在湖光艺校同班也说不定。

　　我这样思考着，忽然想起听说有一些湖光艺校毕业的学生考入我们S大的音乐学院。所幸自己在学生会有些杂务，而文艺部的骨干们大部分都出自音乐学院，因此非常容易地就打听到了一个同为二年级的女生肖珺。

　　可能是她出于对我们寝室遭遇的同情，因此很爽快地将自己所了解的告诉了我。

　　肖珺果然与俞芬芳以及林茜同为声乐班通俗组成员，根据她的回忆，林茜天生嗓音独特，音域宽广，可以轻易在高音与低音之间转换，因此深得学校老师的喜爱。

　　湖光艺校常常会举办汇报演出，有时也会有一些唱片公司来选新人，每当这时就是小组成员竞争最为激烈的时刻。

　　“林茜当真唱地不错。”肖珺笑笑，“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我的确不如她。”

　　俞芬芳在小组中其实一直处于“吊车尾”的水平，虽然她一直很不甘心，屡屡寻找老师探讨问题，还常常在汇报演出中自荐当主唱。

　　“无疑她当初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但是……”肖珺苦笑道，“或许是她有时分不太清状况，以她的水平，的确只能参加合唱而已。如果与林茜相比，真的相差太多了。但是她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进入高二下半学期时，有家唱片公司前来选新人，学校首先推荐的当然是林茜。但是在试音当天，俞芬芳竟然不请自来，向工作人员毛遂自荐。碍于情面，工作人员同样请她试音，但是结果不尽如人意。

　　“学校很生气，认为俞芬芳太自以为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俞芬芳就退学了。”

　　我很惊讶看似矜持含蓄的俞芬芳，竟然有这么一段大胆鲁莽的往事。我想她对自己的演唱一定非常有自信，不然怎么会这样急。

　　肖珺是S大音乐学院声乐系二年级学生，同样来自H市的她当年与俞芬芳以及林茜同在湖光艺校进修。从她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个与现在迥异的俞芬芳，虽然令我大跌眼镜，但回想起她沉默中偶然爆发的冷酷，又让人觉得肖珺口中的她，或许才是真实的她。

　　“说起来……”肖珺忽然有些吞吞吐吐，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猎奇又像是在强忍着笑。“说起来这也是传闻，所以我可不保证是真的。而且说死人的坏话，总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在。”

　　“死人的坏话？”我不由愣住了。

　　原来林茜嗓音得天独厚，一直被视为湖光艺校的未来之星。老师们都悉心栽培，尤其是通俗组的声乐指导老师周老师。

　　周老师其实当时也只有三十岁不到，相貌堂堂，谈吐得体。他毕业于B市一所全国赫赫有名的音乐大学，又曾经在美国某所知名音乐学院进修三年，获得硕士学位。本来踌躇满志的他，不知为何会背井离乡甘愿留在湖光艺校这样一所民办学校任教。

　　“当时学校里一直有传闻说林茜与周老师陷入不伦之恋。”肖珺说到这些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还环顾四周，虽然在这人来人往的音乐学院走廊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我们两个。“据说周老师结婚得早，周太太这里有点问题。”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周老师婚姻好像很不幸福，有次被人看见在音乐教室抱着林茜在哭诉呢。当时课程早就结束了，目击者是个回去找遗落书本的女生。她说在空落落的教室里，老师坐在椅子上，将头埋在林茜胸前，发出悲伤的呜咽声。而林茜则爱怜地抚摸着老师的头发，像是在慰籍。”

　　我正心想即使如此，或许林茜当真不过是在安慰老师而已呢？单单凭借这点也不能断定两人就有不伦关系呀。

　　肖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摇头道：“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件，或许这只不过成为学生之间茶余饭后的笑料而已。”

　　周老师大约二十五岁就与周太太结婚了，婚后多年无所出。直到周老师三十而立，周太太终于怀孕，并且顺利产下一子。

　　周老师欣喜若狂，那段时间即使在上课，也会忍不住提到爱子。

　　“谁知，就在孩子双满月的时候，周太太竟然因为产后忧郁症跳楼自杀了。”说到这里，原本看似未语先笑的肖珺也沉下了脸，“本来周太太就精神很不稳定，后来又听说周老师与林茜的传闻，或许不堪羞辱加重了她的病情。”

　　从音乐教室里传来一阵微颤的旋律，虽然我不懂音乐，却深深体会到一股难抑的悲伤之情。我忽然很想见见这位周老师，请不要责怪我在大三就如此好管闲事，如若不然，往后又怎会有那么多事件将我缠绕其中。

　　周老师看上去很年轻，应该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五岁有余。他相貌堂堂，逢人先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所谓无巧不成书，父亲单位组织周末在H市两天一夜的旅游，我趁机说要自己出去走走，不顾父母的反对，来到了湖光艺校。

　　幸亏湖光艺校在周末仍旧授课，因此我顺利找到了课间休息的周老师。

　　“我可以有十分钟的时间。”他为我倒了杯热咖啡，温和地说道。

　　我简单地叙述了一下俞芬芳的情况，他听后略略沉吟，叹息道：“我倒并不觉得奇怪。虽然俞芬芳只在我班级里待了一年左右的时间，不过我对她印象非常深刻。她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不好意思，这样说自己的学生未免有些刻薄。”

　　原来之前肖珺所说俞芬芳毛遂自荐参加唱片公司选秀已经是后话，在此之前俞芬芳频频向周老师要求担任文艺汇演的主唱，在得不到同意之后，竟然威胁周老师，说要向学校告发他与林茜之间的不伦之恋。

　　周老师苦笑道：“林茜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孩子，我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对她有超出学生的情谊在内。可是我始终是有家室的人，可能那天我向她哭诉的情景被俞芬芳看见了，所以用来威胁我。”

　　或许是周老师不受胁迫令俞芬芳担任主唱无望，她开始在学校里传播流言蜚语，最后终于被学校劝退。

　　“林茜……的确很令人遗憾。”

　　既然说到了林茜，我忍不住问起她遇害的情形。

　　周老师说自己其实也不了解很多，只知道事发当天原定下午6点在电视台门前集合准备录制节目。同学们直等到7点都没有见到主唱林茜的身影，电话询问则蒋父蒋母说她并未回来，手机也无人接听。

　　学校只能临时替换了一名学生当主唱，由于她没有领唱经验，重新录制了好几遍才成功，这让电视台很不高兴。

　　当天晚上周老师致电蒋家，关心林茜的去向，却被告知依旧未归。父母报警后由于未到48小时，因此未予立案。谁知第二天就传来了不幸的消息。

　　“这个可怜的孩子……为什么会单独去那种地方呢？”周老师像是在喃喃呓语，我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对恋人的留恋，却发现那只有对学生的惋惜。

　　“难道林茜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会去那个拆迁区的企图吗？”

　　周老师摇头，“前一晚她还和我在音乐教室练习到很晚呢，那是她第一次在电视台录制节目，兴致高昂。”

　　这时，上课铃声响了，周老师起身说道：“同学你坐会，喝完咖啡再走吧。到时候为我合上房门就行了。”

　　他离开后，办公室里非常安静，远远地传来女子合唱的声音，虽然悦耳，却太过飘渺，令人感到好像置身在荒芜的田野。

　　周老师办公桌上摆设很简单，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中男人英俊、女人秀美，怀中的孩子甜甜地笑。

　　或许是相架与相片尺寸不合的关系，女人的一侧被折叠起来。她的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有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搭在她的胳臂上。

　　我好奇心齐，看着左右无人，就擅自拆开相架，想看看女人身旁的那个人是谁。

　　随着相片展开的一刻，我不禁握住了拳头。

　　竟然是蒋莉。